玫糜

你为什么不先定义一下自己有没有脑子再定义什么是攻控?

《虚妄之地》捌

[柒]

  薛洋已七夜未曾入睡。

  并非整宿熬着,只是一进浅眠,刎颈之声便震彻脑际,警示他若不想醒来又面对新一轮绝望,就不要睡去。

  

  五年来也不是没做过梦。只是从没哪次像这回一般真,清醒后长久地走不出来。他讨厌极了夜晚,讨厌极了睡意,睡过去,谁知会不会又是一个得而复失的梦。

  他抱着霜华靠坐在那具棺纯旁,这样讨厌着,讨厌着,渐渐阖上眼皮。

  

  他终究不是铁打的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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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晓星尘由惊到惧。

  他清晰忆起,薛洋反复用拂尘鞭打宋道长尸身,他见之头痛难忍,旋即失去意识。现在转醒,眼前竟是活生生一个宋道长!

  那双眸子曾属于自己,正有生气地左右看着,走尸没有如此灵动的眼睛。

  宋岚正走在条街上。

  这条街晓星尘不认得,但眼前少女,他却认得!即便他当时目不能视,可总为她梳头量衣,她那大致样貌和身形,自己了然于胸。况且又有盲杖在手,不是阿箐又是何人?

  她欢蹦乱跳,正快步走。宋岚略冷淡地叫住她:“小姑娘,若是眼睛看不见,便不要走那么快。”

  

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为何宋道长还活着,阿箐还同宋道长见过?他到底……又到了哪里?

  一阵耳熟的叫卖声拉回晓星尘思绪。他注意到吆喝来自街前一家菜贩。他再认这条街,西家水果摊,东家烧饼铺,这分明……是他同薛洋买了三年菜的那道街!

  

  这一走神,画面中两人已说了几句话。晓星尘便听得阿箐问道:“你回答我几个问题,我说不定就见过了。你是那位道长的朋友吗?”

  宋岚犹豫半晌,才道:“……是。”

  阿箐见他竟不确定,疑道:“你真的认识他吗?那位道长多高?是美是丑?剑是什么样的?”

  宋岚不再犹豫:“身量与我相近,相貌甚佳,剑镂霜花。”

  阿箐从小人见得多,对善恶奸佞敏感得很,似乎笃信了宋岚不是坏人,便道:“我知道他在哪里,道长你跟我走吧!”

  宋岚身形竟有些恍惚,道:“……有……有劳……”

  

  阿箐正带着宋子琛往前走了两步,晓星尘眼前冷不防地画面一转。

  他轻吸口冷气,这回,居然见到了自己。“他”坐在义庄主厅内,不一会儿,薛洋跑着推开了门,一把抱上了义庄内的自己。

  他没防备被挠得痒了,义庄内发出一阵笑声。笑完,听见薛洋气喘吁吁,他便问:“怎么跑着回来?”

  薛洋一扬下巴:“饿了。道长做饭没。”

  “菜还没买就惦记吃,”他道,“今天轮到谁?”

  薛洋想想:“好的吧,到我。”

  他奇道:“今天倒是勤快。”

  薛洋拍拍身子,挎上菜篮:“我乖不乖?”

  他又掩唇笑起来。听薛洋要走,又忙道:“别急,才跑了,喝点水。”薛洋闻言回首,看了看他。

  

  晓星尘迷茫地看着画面中薛洋看向“自己”的眼神,一时怔愣不已。

  

  薛洋不知是不是饿得紧了,一晃身就急着出了门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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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薛洋正琢磨今天要买什么菜,忽听前面阿箐玲玲娇笑。他撇撇嘴,起了玩心,闪到树后,要看看小瞎子同谁调笑,到时候好拿捏了她的把柄。他正悠闲地等着阿箐路过,试图骇她一跳,没成想,看见了一抹黑衣。

  薛洋在认出那是谁后,握着菜篮子的手刹那间爆出青筋。只听“嘎巴”一声,菜篮子的手柄不经意间被握断了。

  

  姓宋的居然找到这里来……好本事,好胆量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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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晓星尘前方画面中,毫无所查的是宋岚和阿箐,阴沉沉盯住二人的是薛洋。树丛掩映中,那比鬼还恐怖的诡笑,令晓星尘毛骨悚然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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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见阿箐果然是带着姓宋的往义庄方向去,薛洋咬着牙笑了笑,幽幽跟了上去,潜藏在了义庄窗外,悄无声息地向里看。

  方才宋岚已在屋外停伫许久,此时进屋,仍是止不住地颤抖。他望着前方那抹一身纯白,面无血色,眼里慢慢蒙了层水汽。

  

  薛洋恨不得立即拿降灾从他喉咙里贯进去。

  

  阿箐欢快道:“道长,我带了客人来,你猜猜是谁?”

  薛洋瞪到充血的视线立即移到晓星尘脸上。他半分不能动弹地僵在窗外,只等晓星尘一个回答。短短一瞬间,眼神里竟然等得都有些害怕了。

  

  晓星尘礼数周全地起身:“不知贵客到来,未曾远迎,还请见谅。这位可是阿箐朋友?”

  阿箐道:“不是我朋友,倒是道长你的道长朋友呢。”薛洋有股冲上去撕烂她嘴的冲动。

  “我?”晓星尘疑惑了会儿,猛然想到了什么,声音微颤,“我的道长朋友……”

  阿箐悄悄左瞥一眼,右瞥一眼,见客人榆木一样呆立,主人家雀一样畏缩,干着急,跺了下脚道:“哎呀,他都说是你朋友了!难不成是编瞎话!他说他身量同你相近,还说你剑镂霜花,相貌甚佳,我听得真切切!”

  宋岚终于说开口:“宋子琛多谢姑娘……”他面向晓星尘,张了张嘴,半天才轻轻说:“星尘……”

  一听这个声音同这个名字,晓星尘似乎有些站不住,他扶住桌角稳了稳,试探着问:“子琛……宋道长?”

  “是,我,”他往前走了两步,“我一直在找你。”

  

  薛洋那双眼,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如此凶光了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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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  晓星尘怔愣地看着面前二人对话。先是几近无言的寒暄,接着是互问这三年时光。这幕场景何尝出现过?在他认知中,他自杀前那段时光只在短短的几天前,一丝细节都不会忘。他同薛洋抽了树枝,薛洋去买了菜,第二天,他便在义庄摸了宋子琛道长做成的凶尸。眼前这一切根本从未发生过。

  晓星尘结合昏迷前通过薛洋之眼见到的一切,终于觉察到:他竟是……在薛洋的梦里。

  梦皆是第三视角构成,薛洋的所思所想,就站在和他一样的位置,织就了这出戏。

  

  晓星尘走个神再回看过去,发现梦中薛洋脸色愈加难看,眼神凶残得要吃人一般。他耳边听到梦中自己同宋岚说着:“谢谢宋子琛道长的美意,但我不能同你走。”

  宋岚失落道:“星尘,你还在叫我‘宋子琛道长’,你莫非是怨我……”

  梦中自己忙摇头:“没有!我怎么会怨你,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
  “不!不是,”宋岚截掉他的话,颤道,“错不在你。是我,我不该迁怒,我不该说那句‘从此不必再见’。你若真不怨,便别再叫‘宋子琛道长’了……我早已悔不当初……”

  

  晓星尘看着梦中薛洋在窗外无声,又狠狠地,啐了一口。

  

  “……子琛?”

  宋岚箭步上去,不再给晓星尘躲闪机会,拥住了他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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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薛洋轻轻地拿手指抹了抹降灾剑身,剑身上缭绕的黑气,恰似他眼中浓郁的阴森。

  屋内二人唧唧歪歪磨磨唧唧的对话继续着,他从怒火中烧到渐渐平静,又到现在,慢悠悠地笑了起来。

  

  不知多久,晓星尘向宋岚解释着:“我还是不能同你走。子琛,你不用挂心我了。我不想离开这里。还有人需要我照顾。”

  “你目盲,还需要人照顾,还要勉强自己照顾另一个盲人吗?让我做吧,我可以带阿箐姑娘一起走。”

  晓星尘拢了拢方才被抱乱的碎发:“我还有一个……小师弟。他方才买菜去了。子琛,先别说了,先留下一起吃饭吧。”

  晓星尘提到这里,倒是有些焦虑了:“阿阳怎么这么久不回来?”

  

  薛洋拿降灾贴着自己的脸,笑眯眯地想:就冲你还能想起我,一会儿我会给他留个全尸的。

  

  半个时辰后,晓星尘再坐不住,要去找人,宋岚自告奋勇要一起去。晓星尘同他说了大致身形,声音语调,具体到束扎一高高马尾,穿一身黑衣,左手受过烫伤,总戴手套,一连串如数家珍,宋岚听得愣了愣,便同晓星尘分头寻找。

  

  宋岚向义城外走着,竟未察觉身后跟了只鬼魅。

  “宋道长。”薛洋声音炸裂在宋岚头顶。

  

  这次,是薛洋主动来堵他了。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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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晓星尘猛地别开了眼。

  

  但耳中依旧躲不掉的割舌之声。不用看,就能知道那画面有多可怕血腥。

  晓星尘不仅头又开始疼,还有种呕吐感。他真是佩服当日三省擒人的自己,认不出薛洋又多厉害。纵使剑法不如名门正道的精,却是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狠辣刁钻,再兼最会隐蔽偷袭,手上握着旁人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的一把毒粉,开场就占尽优势。

  宋岚先是被尸毒粉弄得猛嗑不止,勉强应下薛洋连击的数剑节节败退,认出薛洋后,更是惊怒交加,之后竟然被薛洋两三句弄得心神不定。

  “你知不知道,他杀了很多走尸,斩妖除魔,不求回报,好令人感动。他虽然把眼睛挖给你,成了个瞎子,但是好在霜华会自动为他指引尸气。更妙的是,我发现只要割掉那些中了尸毒的人的舌头,让他们无法说话,霜华也分不出活尸和死尸,所以……”

  “宋道长指望他会跟你继续浪迹天涯吗?你算他什么人?朋友?你好意思说自己是晓星尘的朋友吗?哈哈哈哈宋道长,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,我屠了白雪观之后,你对晓星尘是怎么说的?他担心你要来帮你,当时你对着他是什么神情?说了什么话?怎么,你还天真到以为他会一点怨气都没有,真的会原谅你吗?”

  薛洋一剑一剑,由始至终游刃有余,从容不迫:“宋道长啊,你知不知道你不在他身边的这三年,他是怎么在我怀里哭诉的,委屈的?你知不知道他对我信任至极之后,又对我言听计从,什么话都同我说?”

  “他说他真的对你很失望,很失望。再也不想见到你。你是不是这样对我说的,晓星尘道长?”

  

  宋岚的舌头,就是在宋岚这次剑势凝滞之时,被利索地割掉的。

  

  在剧痛中,宋岚剑法愈加敌不过薛洋,薛洋如同猫玩耗子一样躲着他刺来的剑,之后,露出虎牙小尖,微微一笑,语调却惊慌道:“道长,快来帮我。”

  霜华一剑没入宋岚体内。

  “你没事吧?可又受伤?”

  “幸亏你来了。我一个人搞不定他呢。我出来这么久道长才知道来找我吗?”

  “找了你半天,方才霜华突然异动,才顺着指引发现你在这里。”

  宋岚慢慢地跪在晓星尘面前,

  

  

  晓星尘慢慢蹲下了身子,一个不稳,瘫卧在黑暗中。他蜷起腿,捂住了耳朵,把脑袋埋进膝上。梦中自己已经同梦中薛洋有说有笑地离开,眼前唯余宋岚逐渐冰冷的尸首。虽知这是虚构幻境,但细想来,当日宋子琛道长被杀情景,也跟这时没什么区别。

  他不知薛洋虚构这一场梦到底意欲何为,难不成知道自己在这片虚妄之地,故意给他展示自己是如何刺杀至交好友。光听还不够,还必须要他反反复复场景还原?

  晓星尘几乎痛得快无知觉了。

  

  薛洋正一遍一遍让他回味他自杀当日的感觉。那杀错人,信错人,爱错人的感觉。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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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蒙蒙亮时,薛洋转醒,他又做梦了。只是这次醒来,倒没有上回那样无法承受。因为梦中情景,是他白日就设想过无数遍的事,以前倒是也梦到过。所以都习以为常。

  正因他对梦本来便习以为常,才更觉那日的梦给他的感觉太过奇特。以至于他将自己都骗过去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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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黑暗中的晓星尘,依照薛洋视野的变化换算着晨昏昼夜。他发现短短十几天,薛洋在梦中演练了很多种不同场景下宋岚的死法。但他却无法再认为这是薛洋知道他存在,而蓄意折磨他的。

  因为这些梦中,阿箐总是离凶杀现场很远,对宋岚的死一派懵懂无知。在杀掉宋岚之后,薛洋便回来,几乎是和阿箐和自己团聚起来。

  而偶尔的一些梦中,阿箐发现了薛洋的秘密。薛洋却比她更早动手,趁她对自己告密前杀掉了她。这些场景中,梦中自己会伤心很久,而薛洋就要作为阿阳来安慰很久。让晓星尘觉得,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这些场景才少之又少。

  就在薛洋梦里反复杀宋岚,和偶尔杀阿箐的过程中,晓星尘后知后觉地察觉这并不是薛洋对自己的报复,而感到薛洋对宋岚和阿箐滔天的恨意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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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从那场梦的余震过去,薛洋敢睡之后,他又像从前一样反复做了半个月的梦,依旧是修改当时场景内各种细节,来使最终结果失之千里,保全晓星尘。可人无力改变发生过的事,假就是假,醒来后虽不似那日绝望,却会更添空虚,空虚到竟渐渐地回味起那场梦的逼真,一时生出“梦见逼真的,总好过梦见假的”那种心思。

  随着时间推移,这心思从萌芽,渐渐越扩越大。

  他在梦中如何将宋岚阿箐换了一万种死法,白日就如何将思念换了一万种写法。

  那夜,他胸中难纾情绪,又一次浓到极致。薛洋带着这份情绪,进入深眠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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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虚无中那大片大片混乱压迫的黑,此时生出无数双手。指节嶙峋,指尖锐利,手周围凌乱地向外冒着黑雾,简直如一双双鬼手一般,抓向晓星尘。晓星尘冷不防被抓,短促地“啊”了声,连连后退,踩掉这些手。被这些手抓上的感觉太诡异了,就像在被撕扯灵魂。晓星尘使劲挥拳击退着它们。

  他此时就是方残魂,虚弱不堪,几乎拼尽所有力气拒绝着这些手往外拉扯他。

  因为他有种直觉,拉过去后,他要再一次面对让他痛彻心扉的薛洋。

  

  他不知对抗多久,精疲力竭之际,面前总算现出道光,义庄摆设映入晓星尘眼帘。晓星尘知道,这是薛洋醒了过来。

  难捱的一夜,终于过去了。

  

  可他刚松了口气,还未恢复力气,夜晚,那双双鬼手又一次冲他勾魂索命,势要将他拉扯进地狱般拉扯着他。那些鬼手似是拿一股气做养料来成活,这股气十分强悍,在这方虚无中铺天盖地。晓星尘直觉,这股气便是薛洋的执念。

  他不免又哀又怨,又恨又怒:薛洋到底要做什么,是每隔一个月,都要将他拉进梦中羞辱一番不成?!薛洋对宋道长、对他,到底有多恨入骨髓,以至于对玩弄打击他这件事,如此执念深重!反复击杀宋道长,反复撕扯他的灵魂!

  晓星尘昨夜刚鏖战一番,此时虚弱无力,无法再对抗强劲鬼手,又委实不愿面对再给薛洋刺激他的机会,便转身拼命奔逃。旧处鬼手并不追,只是在他所过之处,生出新的鬼手来捉拿他。晓星尘用仅有的一点残魂凝神分辨,边躲边打,仿佛从前夜猎时,对抗巨大的邪祟那般专注。一夜过去,他躲得精疲力竭之际,前方终于有了光芒。

  晓星尘大喘粗气,瘫卧在虚无中,意识朦朦胧胧,时断时续,无力分清今夕何夕。

  

  他想,若今晚再来一次,他可真的躲不动了……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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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依旧没有那样逼真的感觉,难道那个梦只是灵光一闪,可遇不可求?

  薛洋仔细思索起来:中元节那晚,他梦到那样逼真的晓星尘,是同尸身双修之后。难道只有同身体建立些联系才能做那样的梦吗?但薛洋本没这样特殊癖好,只是在需要试着补魂时才弄一次,每次压在尸体身上面对一个毫无反应的晓星尘,都会将往事一幕幕重现,刹那间便兴致全无,别提多难熬。 

  何其讽刺,前两年他为补魂耗尽心血,如今,他居然退而求其次地,只追求一个逼真的梦。

   真他妈的……嗯?建立些联系。

  薛洋正想着,突然灵光一闪,脑海中现出一个词。

  

  对了,对了,从前为何没想到!这样,就不仅仅是简单双修,而是与诸天神佛讨了一个契约,建了一个更深的羁绊。关系一亲,招魂不就更名正言顺了吗?!

  薛洋几乎是立刻行动起来。

  

  他在储物棺中翻找出那两件大红衣服。一件属于自己,一件属于晓星尘。那年早春他与晓星尘去外夜猎,买了这成双对的红衣,骗晓星尘穿上为他花下舞剑。还记得晓星尘手挚霜华,身子飒沓,在身周鼓起烈烈风,花瓣随风蹁跹,舞动不歇。

  那画面之唯美,无可方物,薛洋铭记犹新,仔细地将这身装扮保留得完好。

  结果找出来,薛洋又不满意,这日子意义重大,还须一切崭新为好。薛洋叠好旧衣收起来,便开门往东,出了义城,置办起了东西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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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恍惚几日,晓星尘终于恢复了些力气,神智也清楚多了。

  他最近只能隐约感到薛洋十分忙碌,忙到晚上也没空放鬼手出来吓唬他。

  现下他脑筋清明了些,开始观察外界情形。这第一眼,就叫他倒吸一口冷气。

  原本义庄这间屋子,就扎在义城白雾中,光线晦暗,白日间也要掌灯。现在,幽暗屋子内,全是成片成片的红。掀天盖地铺着,连那七八座棺材都扎上红绸系的花,红得有些野蛮气。

  屋外雾气腻腻的,是愚笨粗重的白;屋内绫罗灼灼的,是暴力强横的红。搭上义庄那少得可怜的光线,昏沉沉地压抑至极。

  

  晓星尘视线前是义庄内的书桌,被书摆着两封书信,他仔细辨认了下,上书月日,又写了金某顿首顿首,触叙既久,倾瞩良深等客套话,又写了我有贤弟,姓薛名洋,年已成立,未有婚媾。后面字纵然被压得看不到,也看出来这格式分明是婚书。

  他又看向另一封,另一种笔迹,是同那纸通婚书对应的答婚书,其他晓星尘倒看得懂,就是那句说自己女儿“含苞未发,抽芽摧凋”的叫人费解,婚书中有这句,岂不是在说自己女儿早早死了吗?哪家婚书会有此等不吉利的诅咒之语?

  晓星尘虽薛洋视线往旁边一看,一张硕大的喜字,红底镶金,贴在墙上。他终于是确认下来,薛洋原来是忙着成婚。

  

  晓星尘无限悲凉。

  

  薛洋真厉害,做着些本该天打雷劈的勾当,却永远游离于法外之地,将他玩转于鼓掌之中,还能安安稳稳地成家生子。晓星尘难免想,薛洋成了家,这小地方便容不下他那具尸首,自己总算可以入土为安。而自己现在这缕残魂,也会在躲避鬼手过程中,渐渐虚弱下去,直至彻底消散。

  折腾一番,依旧也算得偿所愿了……这次最好是真的魂飞魄散,他不想……再活回来了。

  

  晓星尘抱膝坐在虚无中,本来是再无留恋的心情,回来后又被薛洋折腾出一点人气儿,开始对那位新娘子起了些难以名状的、憋闷的好奇心。又想看一眼,又觉得莫名有股气,什么都不想看。

  当八个走尸鱼贯而入挤进义庄,将穿着大红喜服的、自己的尸体抱了出去后,晓星尘还是以为这是为了给新人腾地方,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也要穿红,难不成是不叫那身白衣扫了这场亲事的兴?

  

  入夜,一身新郎官儿装扮的薛洋站立在义庄门前,等待送亲队伍到来。

  穿得同样喜庆的客人列满了小路,散散地站开,场面很是热闹。只不过这热闹的场面,竟没一个人说话,甚至没发出一丝动静。

  晓星尘仔细辨别了下,发现他们都是死人。晓星尘寒毛倒竖,疑惑不止。

  红烛摇曳,红灯笼挂满屋檐,红光斑驳地映在薛洋身上。晓星尘在薛洋的视角内,看不见薛洋脸上的表情。但不用看就能回想起薛洋脸上那诡笑在光影中明灭,晓星尘一阵寒冷。

  义庄布置得特别繁盛,可总有丝丝凉气在这繁盛中升起。

  

  突然一声唢呐刺入晓星尘耳际,将他吓得一怔。这死一样的寂静,一时被这尖锐唢呐生生撕裂,让晓星尘分不清这到底是迎亲,还是送葬。

  随着唢呐声起,一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轿子,映入晓星尘眼帘。朱木雕花,金箔铺底,轿上缀着各路民间神祗,栩栩如生,整座轿子做工之繁复,雕镂之精细,非寻常百姓能够企及。那金碧辉煌的铺张模样,晓星尘此生只在兰陵金氏的金鳞台见到过。可见,薛洋为了娶亲真是煞费苦心。

  只是这苦心中处处透着怪异。

  这怪异在晓星尘看见那面色灰白无表情的轿夫,从轿中将“新娘子”抬下来时,达到了顶峰。

  

  晓星尘如何能看不出,那是盖着大红盖头,被人撑着才能站得住的,分明就是一个死人!分明……就是他自己的尸体!

  答婚书上那句“含苞未发,抽芽摧凋”,哪里说得是谁家女儿,这分明是早死的自己!这场处处寒凉的喜庆婚礼,竟然是薛洋和自己结的冥婚?!

  

  晓星尘震颤不已,随着“新郎官儿”一起向“新娘子”迎去。薛洋搂着他的腰,抱在怀里,扶着他往前走。到了门口,薛洋引着尸体,跨过了红火得要将人吞噬的火盆。

  

  “一拜天地!”

  媒婆森森的声音不似在人间,语调平平,却比尖利更让晓星尘恐惧。

  “二拜高堂!”

  他微微张了张嘴。

  “夫妻对拜!”

  但他只能愣愣地看着薛洋跟自己的尸身拜堂,什么都做不了。

  “送入洞房——”

  

  晓星尘见薛洋打横抱起了他,将他抱进了装饰一新的大红宿房,挑起盖头,见喜神娘,饮合欢酒,最终轻扯层层红幔,上床触碰到了自己的身体。

  

  

  

  晓星尘已经不知道看见活人与死人的春宫时该如何反应了。当鬼手再次向他抓来时,心神正乱的他还未来得及反应,便被鬼手绑了个正着。

  他明白这次绝对逃不脱,一定会被扯进薛洋梦中。正准备经历那股撕扯,便见前方鬼手竟开始变换形态。一只只鬼手的黑气叠加转换,渐渐合出了一件大红喜服。上面的鬼手变成喜服,又有源源不绝的鬼手涌上来托住它,之后三两下为晓星尘穿好了嫁衣,凌空而降一张红盖头,落在晓星尘头上。

  穿好后,晓星尘才被一股大力扯着,颠簸起来。

  

 

  

  他晃过那份晕眩感,发现自己正坐在刚才那顶轿子中。

  晓星尘一把掀开盖头,摸了摸脸。那些鬼手果然没有为他带遮眼布。薛洋一见,若是起疑,发现了他还活着可如何是好?

  他还没想好对策,唢呐声就停了,轿子落地。晓星尘赶紧又蒙上了盖头。

  被人扶着走了出去,盖头下出现一只黑手套。那是薛洋的手,晓星尘咬咬牙,将手递给了薛洋,任薛洋牵引着他。

  

  他实在是想知道,薛洋到底在搞什么花样!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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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薛洋牵着新娘的手,跨过火盆。在媒婆高声叫嚷中,拜了天地,扶着晓星尘进入洞房。

  

  薛洋一手挚起喜秤。

  晓星尘竟然有些心跳不稳,看着盖头下的喜秤过来。不知是想他挑还是不想他挑。

  结果秤堪堪停在他眼前。

  晓星尘心跳得更快了,生怕自己已经在梦中暴露了什么。

  

  薛洋停了停,露出虎牙,发自真心地一笑,猛地掀起了晓星尘的盖头。

  晓星尘抬眼,看见薛洋难得明媚的笑容,渐渐变得疑惑起来。

  

  

  薛洋眼神黏在晓星尘那双明亮如初见的眼眸上,慢慢地开口:“晓星尘道长?”

  晓星尘不答。

  “你怎么会有眼睛?”

  晓星尘扯谎道:“……谁都有眼睛吧?”

  薛洋想了很久,道:“你现在几岁?”

  晓星尘实在不知道怎么隐藏,索性一直不开口。

  薛洋却自问自答起来:“你现在可是十七岁?”

  晓星尘不知为何,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
  

  薛洋立刻单膝跪地,握住晓星尘的手臂道:“我同你去年冬天见过,在兰陵,快到城郊的一个夜市。你还记得吗?”

  

  晓星尘俯视着薛洋的眼睛,那眼神他读不懂的,仿佛,可以被叫做深情。

  深得他又有种想流泪的冲动。



——TBC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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