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碧螺春》
他喜好品茶。
老家边,太湖旁,盛产碧螺春。每每早春三月,碧螺春便下来,家中便会上这种茶,趋了一冬寒意。
杳杳钟声、缭绕白雾,伴着丝缕茶香,显得那山也不再过于冷清。
而他真正爱上这种茶,是在弱冠之年。
弱冠之礼,要凭父亲在宗族面前主持,可他却未受到这份礼待。生辰前,他背着整个家族交托之重任,向北方奔逃。炎炎夏日,他却通体寒彻。
两月后,夏末秋初,在那座距兰陵不远的小城,他迎来了父亲的死讯。
他记得那是那年白露,正巧,白露朝敢上八月中,逢十五,月满了。而父亲,却永远不能和他团圆了。
“温家,是要太猖狂了!”
“嘘——嘘——你是想死啊,慎言,慎言!”
掌柜的和老板娘,跑去慎言了。殊不知以他内力,还是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青蘅君,昨日家死了。”
他一人对月,伫立在那,仿若一个醉茫茫醉汉,迷蒙着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或是已经无家可归。
少年正替他搓着衣服,从见识过他那天赐臂力,将衣服搓毁后,他的衣服便都被少年揽了过去。
那少年一抬头,便见他一动不动,失神夺魄。忙擦净手,上前,仰头凝望住他。
“……泽芜君?”
之后,那人便想方设法,从掌柜处,为他弄来了碧螺春。
回想起来,少年当时一个小小账房,能不顾吝啬掌柜吵吵嚷嚷,央来如此昂贵之茶,只为让他在思乡思亲时节,尝一口家乡碧螺春。
就像那人以后,在父亲继母淫威之下,顶着压力不断偷钱过来,只为帮他重建云深。
天潢贵胄,他是世家贵公子。从小喝的茶,自然也是新鲜精细。碧螺春存到八月,自是没有早春时节口感好。可他现下,却越品越香。
比寻常喝的碧螺春,都要深刻。
他仿佛就是从那时,爱上碧螺春的。
碧螺春有着茸茸茶绒,绿了湖畔、新了江南,看着一派青春,与旁的不同。尝起来,是种鲜醇的清甜,甘而娇。
只在他面前口中,又清,又淳,又甜,又娇。
娇得可爱,娇得小巧……
他就是从那时,爱上碧螺春的。
回想那年,自己生辰、父亲忌日、中秋之月、白露之节,都是在颠沛流离被少年所救所收留后,少年陪着他过得。
说起八月仲秋之白露,白露即为秋露,因秋属金,而金色白,故称白露。
他那晚和着血、咽了泪、喝过茶,便看向少年。
金色白。
少年,就应当穿着专属于他的那份白色;冠着,他生来应得的“金”姓。
金星雪浪袍,大片白底,再衬上华贵金边,清纯高贵,与眼前这清甜之人,如此相衬。
人要顺天而为,不能无所作为。
让少年有所作为,让他回到金家,回到他钦慕敬仰的父亲身边,得到认可,便是顺应他的心意,也是顺应天意。
毕竟上天怎忍心,不让这么可怜可敬之人圆梦呢?
他愿意助这个人一臂之力。
他身为少宗主,必须扛起家族。
他自己必须有信心,才能影响幸存者奋起,让家族重回先辈创造的巅峰。
可蓝家已受重创,全宗被毁。即便他誓要让蓝家重建,他却不忍,让这位少年跟着他吃苦。
他愿助少年一臂之力,就不能把他拖进蓝家这趟泥潭。
于是,父亲过世后又过一个月,他将少年的引荐信,传书给了自己的好兄弟,还未受到温氏重创的聂家家主聂明玦手里。
他自此,和相处了三个多月的救命恩人——这个小少年,分道扬镳,后会有期。
少年往北去了清河,他南下,回到蓝家,重整人马,与其他三家开启了射日之征。
助力,助力。
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少年。
冰山峭壁的狭缝中,逆境生长的顽强野草,每往上攀一下,都如履薄冰。少年却不屈不挠,勇敢小心地不停生长着,誓要开出花。
慢慢地,他从“助力”,变为为这个少年“铺路”。
铺路,就不是助力那么简单的事了。
大哥与少年的矛盾,看似无法调和。按照自己性子,他不该急于将两人捆到一起,两看相厌来激化矛盾的。
他应该左右调和,再过个几年,大哥多见了少年的好,彻底原谅少年,再结义不迟。
可是,他必须要迅速拉扯三人结义。
在少年杀了温若寒没多久之时,在大哥还在气头上还不能彻底原谅少年之时,必须结义。
因为只有结义了,只有告诉每个人——赤峰尊和泽芜君是敛芳尊的兄长,敛芳尊与他们平起平坐,身份尊贵——只有这样,少年才能稳住自己的地位。
不然,就算少年卧薪尝胆杀了温若寒,也不够。因为金光善可以用简简单单一句话,就能把少年的功绩归到自己身上,把少年雪藏,重新打回深渊。
可结义之后,就不同了。
此时金家无法独大,不能和聂家蓝家撕破脸,金光善就不能对赤峰尊和泽芜君的三弟有一丝冷待。
少年,才可以真正展翅高飞。
再之后,他铺的路,不胜枚举。
可他不觉得自己是单方面地铺路,相反,少年与他互相扶持,一起成长,不仅他逃命时救他水火,还背着金光善和金夫人,偷钱出力,为他重建云深。
他,是真喜欢碧螺春。
在他面前,俏皮可爱,玲珑爽利,又甜,又娇。比在旁人面前,笑得真多了。
少年周身,似是总萦绕着腥风血雨、流言非议。他全不在乎。
不是所有人,都爱碧螺春。不是所有人,都能品出碧螺春的好。
但是“品”这一字,就需静得心来,去探索茶香。就像对人,需付诸一生的认真,温柔体味。
他身边,其实没个人能一起分享碧螺春的好。
他是想分享的。
若是真心喜爱着什么,是忍不住分享的。
他总好说,碧螺春,很好。
说出一堆词。
遇见同好,便能说更多了。
但有时,遇见同样喜好碧螺春的,又不想说了。总觉得这位同好,理解不透,说得不详。想纠正,又有种不知其所起、却一往而深的隐秘私心,想要私藏。
私藏。
“魏公子,你知道这屋子是什么地方吗?”
他略微恍惚着,像是寻找认同感般,询问着。
“据说是,一见倾心。”
那时,他知道了一个秘密,一个旁人眼中,罪大恶极的秘密。
可他说:“无非是‘恩怨是非’四个字罢了。”
他身为一宗之主,处理各项大事小情,本该游刃有余,裁决果断。可此时,却向着一个外人询问着:“你觉得,怎样做才对呢?”
他自问自答:“我不知道他当年,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。”
“而事实上,我也……并不想知道。”
有很多时候,是想私藏的。
可他习惯无私了。他付出惯了。
好,他不能选择藏,他想更多人认得那份好。
同样,不好,他也没能选择藏。
私藏,到底是没进行下去。
“你做得太过了。”
乱葬岗围剿后,私藏,到底是没进行下去。
弟弟反复告诫他不要再听那人狡辩,可他做得到吗?
他自己都想让那人狡辩一番啊,毕竟,他说:“从前,我不是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。而是相信你这么做是有苦衷的。”
“可你,做得太过了。而我也……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。”
一不做二不休,发动围剿,直接下杀手。
让他想找理由开脱都不行!
“蓝曦臣!”
他品了口碧螺春。
“蓝曦臣!”
“我这一生,撒谎无数,害人无数。”
“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,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!”
“可我独独没有想过要害你。”
清醇,甜娇,入口,是无穷无尽的苦涩。
“当初你云深不知处,被烧毁,逃窜在外,救你于水火中的是谁?后来姑苏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,鼎力相助的又是谁?”
他在质问他忘记了吗?
他想说,他从来没有忘过。他何尝忘记过……
“而你,泽芜君,蓝宗主,照样和聂明玦一样容不下我,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!”
太苦了,苦得他一个没拿稳,将茶盖与茶盏撞击。茶盖一撞,掉落在地,碎了。茶盏,还完好着。
就像那人的手,撞向自己,把自己推开。
分开后,一个破碎,一个完好。
即便完好着,也凑不成一个完整的茶杯了。
碧螺春,清醇,甜娇,入口,是无穷无尽的苦涩。
他再也品不出碧螺春的甜了。
可他每年都坚持喝。
因为无论甜与苦,碧螺春,是他最爱的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