玫糜

你为什么不先定义一下自己有没有脑子再定义什么是攻控?

《优柔痴狡童》承卷

[上一章 起卷]

【承卷】



生、老、病、死;

爱别离,怨憎会;

求不得;

五阴炽盛……

 

何苦最苦?

 

是生啊。

 

生即是原罪。是那痴妄纠缠、执念自缚、爱怨情仇的根源。

 

生而为人,实在太苦了。

 

彼时我想,若没出生,我便不会这么苦。为这条烂命,尝遍世间屈辱不甘、贪嗔痴怒,教我如何不恨。

我带着罪出生,原又做错过什么,凭什么要我苦,凭什么让我死?

 

可我用这条烂命也曾尝过这世间的好。

愈苦便愈对那份好,愈是执念。

愈是执念纯粹,愈是恨得镂心;愈是恨得镂心,便愈是爱得刻骨。

世间万物,终是虚妄,我独爱这条命,越恨就越爱,越爱就越舍不得死。

 

如此,无论如何,是苟延残喘也好,是苟且偷生也好,若是能活,我啊,是一定要活下去的。

 

不好意思,生而为人,还真是得罪了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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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瑶刚死时,怒意太重、恨意太深,魂魄彻底化身厉鬼,在棺中与聂明玦的怨灵厮杀起来。

他出来一看,云梦这座倒霉的山,便是在那时,被他二人弄得方圆百里,寸草不生。

即便他当时失去魂识,也隐约能感受到自己那毁天灭地的强烈执念——

要活,我要活,世人轻我贱我,辜我负我,凭什么最后死得是我?即便是死,他们为什么不与我陪葬!

 

能从万人轻视的娼妓之子,爬到万人之上的总道仙督,金光瑶的意志力,绝非旁人可比。他便是凭借这股天生比旁人强烈得多的求生欲,竟是生生将自己的怨魂厉魄,拉了回来,聚拢归位。

可这不聚还好,一聚回来,加以控制,怨气便不如那向来逞狠斗勇的聂明玦,魂魄刚聚拢,便被那天生冤家打得分崩离析,好不痛苦。金光瑶这般最懂卧薪尝胆、忍辱负重的人,也再受不住这魂魄生生被撕裂之感,刀山油锅又算什么,车裂凌迟又算什么?金光瑶竟然痛到失心,再一次化成怨魂厉鬼,和聂明玦战了个痛快。

何曾想到,自己生前对这莽夫毫无还手之力,只能诛心用计,死后,一具凶尸,一把白骨,竟是用怨气战了个平手,有时还能微微战了上风,这让金光瑶心下平衡了许多,不时得意,纵使死后万般不好,至少能扇聂明玦一巴掌,揍聂明玦一顿,也能稍稍顺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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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金光瑶毕竟不是那凶尸只知报仇解恨的简单心智,打了几年,又厌又恶心,不用再尽心竭力去聚,魂魄自己都能时而聚拢回来。

 

这时候最苦的日子便开始了。

金光瑶的怨气,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撕斗之中慢慢消弭。而那凶尸的怨气依旧经久不衰,一遍遍将他聚拢回来的魂魄打散,聚拢、打散,聚拢、打散,金光瑶发自真心地佩服起了聂明玦,道您可真是坚若磐石、“固若金汤”、冥顽不灵、不可理喻,厉害,厉害啊。

 

金光瑶回到了生前对聂明玦毫无反击之力的时光。

一遍一遍,被迫受魂魄撕裂之苦。

这份苦不会习惯,因为它时时弥新,永远最痛。太苦了,真的太苦了。

 

金光瑶想,我是,真的知道错了。

 

这句话,金光瑶几乎从来就挂在牙上,稍有不对,就会脱口而出:“我知道错了。”还经常一说一连串:“我知道错了,我知道错了。”

说得时候,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真心的。

 

只是只有这个时候,他才真心实意觉得,自己这回,真的知错了。

若我能得先知,看到我死后要受这份罪,当时我还会为了里子面子,造尽杀业吗?

自然是会的,不过我一定会做得更小心,我一定不要再留下一丝把柄,如果可以,我便不会再杀聂明玦,不过一句娼妓之子,嘴上侮辱,和这份实打实的疼相比,又算得了什么呢?

 

小小棺杶,金光瑶的魂魄根本无所遁逸,在暗无天日的漫长时光里,受尽折磨。

 

更为绝望的是,他回归心智,便覆水难收。怨气再衰三竭、再无力与聂明玦抗衡的日子,无穷无尽,不魂飞魄散便不止不休。

这里是真正的无间之境,这里真正的阿鼻地狱。

这里没有一丝希望,没有一线生机,不仅没门解脱,就连魂飞魄散都是痴心妄想。

一入无间,一身无间,时无间,行无间。

 

这是对金光瑶,最好的惩罚。

 

我错了。

我错了。

我错了!

 

什么做得更小心,什么不留把柄,我不做了!我都不做了!

我不往上爬了;

我不杀人了;

我什么都不要了!

 

让我走!

让我走!

求求你们了!谁来救救我!

啊—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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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化是潜移默化的。

 

棺中无岁月,不知多少时日,金光瑶才发现,棺中怨气,似乎略微消解了一些。

 

那一瞬的狂喜,无法言说,那不是沙漠中将渴死之人看到绿洲的狂喜能形容、那不是严寒中将冻死之人见到火光的庆幸能类比,世间任何一种情形都不与此相似,因为没有活人受过这无间地狱,没有“人”的情绪能像他现在这样强烈!

 

虽然不易察觉,但终于被时光打败,金光瑶发现,他魂魄能聚拢的时间,越来越长。

时光不仁,不为万事万物停留;时光又如此仁慈,让金光瑶在不知道多少年后,终于看到了希望。

 

他这时,可以窝在棺中一隅,战战兢兢地观察着那具凶尸,又畏惧、又无所畏惧。畏惧这凶尸依旧会将他打散,无畏到这具凶尸平静的时光,愈来愈长。

 

 

终有一天,它安静了。

 

金光瑶想,如果旁边这具白骨还有肉身,那一定是他跪在那里,涕泗横流地冲聂明玦磕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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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五阴炽盛便是如此,刚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,他这百转千回的心思,又拐了起来。

即便是聂明玦安静了,这苦日子却看不到头。难不成自己要无尽无休地缩在棺材角,颤颤发抖吗?

他刚起了这个心思,聂明玦那不讲理的怨气又突然暴起,不客气地将他撕裂。

 

金光瑶心下大骇:我想这个都不行了吗?!

 

又循环几次,他才发现聂明玦并非完全安静,只是发疯病的时日延长了而已,那次只是偶然意外。

为做试验,金光瑶心道我有命逃出去还是要杀人的,刚说完登时后悔,立马胆战心惊地呸呸呸。

然而无事,聂明玦该什么时候发病,还是什么时候发病。

金光瑶几近虚脱。

 

白驹过隙,聂明玦败在时光剑下,愈发安静。

金光瑶素来是小心谨慎、剑走偏锋;如履薄冰、棋行险招;韬光养晦、不失时机。总之,该收敛时收敛,该出手就出手,许久没说话,他不觉技痒,见天赐良机,便冲聂明玦聊起天儿来。

自然是好话说尽——我绝对是罪大恶极的,但你这为人处世也是值得商榷的,当然当然,还是我不该痛下杀手,哎算了不提这个,这棺中无边岁月,你我只有彼此,为何不握手言和,日后一起过得好受一点,你说是不……

 

什么声音?

 

突然,一阵悠扬震荡自己魂魄,金光瑶倏尔发现,自己那早就溃烂的五感,正在渐渐归位。他听到了琴声!

这琴声无比熟悉,听过千遍万遍,即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棺里什么都看不见,都能画出执琴者端正轮廓。

 

蓝曦臣。

是蓝曦臣……是蓝曦臣!

怪不得,怪不得聂明玦越来越安静,这曲子,分明就是蓝家安魂曲!

金光瑶疯了一般,用魂魄撞击着棺材,却一次次被符文和桃木钉挡回,幽魂似受火刑一般灼烧,发出滋滋声。金光瑶此时哪还看得到自己这副德行,不管有没有人能听到,只是自顾自地大喊:“泽芜君!是你吗!泽芜君!我知道错了!我知道错了!你带我走吧!”

他从来宁弯不折,说跪就跪,连跪都不怕,几句好听的不是信口拈来。现在没命来跪,只能使劲地撞着棺材,拼命求饶道:“二哥!二哥!我没有骗你,我对你说得是实话!你带我出去二哥!我给你做牛呃啊啊啊——”

聂明玦像是被他聒噪到一般,怨气丛生,陡然发威,将金光瑶击得残破不堪。

金光瑶这次全然不顾,忍住剧痛,强行聚拢魂魄,撞着棺材大喊:“二哥,想想当时救你于水火的是谁,当时助你重建云深的又是谁?我在你面前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这么多年了,我已经吃够苦了,你带我走我再也啊啊啊啊——”

金光瑶不知道如何形容裂魂之痛,只坚信若是错过了蓝曦臣,只会比现在更痛。最可怕的不是绝望本身,而是希望过后的绝望,看到一点光明后再堕入黑暗,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痛到魂飞魄散。

聂明玦完全被金光瑶的不听话激怒了,怨气不足以排解这份愤怒,凶尸的身体,时隔多年,动了起来。

金光瑶转着脑筋,心道,就是这样,让他动,蓝曦臣可能就会发现棺中异变。

他便变本加厉地如法炮制起来。

 

“二哥,我自知罪业深重,但当时观音庙对峙,我对你没有半分虚言,我从来,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一分。我气急了,拉你一起死,但我即刻便后悔了,我真的舍不得。”

他说得断断续续,一会儿被扯碎,一会儿又聚拢,只能艰难地对着棺材吼:“二哥,在这棺里,我时常想起你我从前在一起的时光。我这一生过得太苦了,遇见个对我好的,我能记一辈子。你是对我最好的,不管你信不信,你是我唯一的慰藉。想着这些,怨气就再也聚不起来,我曾受到二哥这种人的恩惠,便只想活回去多受几年,便再也怨不起来了。”

“在这棺里,怨不得,恨不得,便只能一次次被大哥折磨。我再多的罪业,如今也还够了吧!若是没有,出去我便做个好人,还一辈子,我是真的知道错了……”

 

金光瑶开始还说得急功近利,后来却已字字泣血。想到自己怨气消散那几年,脑海里何尝不是与蓝曦臣的点点滴滴,直教他意在求生,再难恢复从前怨气。

他这次,又何尝有过半分谎言。

总是说谎,开口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。当猛然分清了自己原来说得都是真话,居然委屈得想哭。

然而还未说完,忽然意识到琴声不复,金光瑶愣了片刻,等了又等,才认清蓝曦臣已经离开。

 

魂魄若也有肝肠,它们一定已经支离破碎。

金光瑶突然怨气大盛:“蓝曦臣!!!”

 

这座棺里,怨灵再如何嘶吼,凶尸再怎么震动,压在山底下了,外面的人又如何看得到呢?

就算看得到又如何?像蓝曦臣那样的正人君子,难道会为了自己这种罪人劈山挖坟吗?

他何德何能,做这种美梦,简直痴心妄想,蠢钝如猪!

 

金光瑶在深深地绝望中,懦懦地缩回了角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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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将自己蜷着,冷静下来,心道,能让聂明玦怨气慢慢变淡,蓝曦臣必然不是只来了那一次,自己只要肯等,还是有希望的。当务之急,还是和聂明玦搞好关系。局势无法挽回,及时折损才是他的处世哲学。

 

只不过能不触怒聂明玦的话题,仿佛也只有三人结义后那短短的一段时日。金光瑶小心地回忆,小心地讲。本来是讲来讨聂明玦欢心,可聂明玦一直是那副尊容,却讲得自己触动不已。

当时真是开心啊。

要付出何等代价,才能回到那般少年时。

 

蓝曦臣经常来。

当听到蓝曦臣竟然在问他的灵时,金光瑶想,自己一定是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了;然而不管他如何嘶吼,蓝曦臣始终听不见。

终是阴阳两隔。

 

无边无尽的等待,明明近在眼前,却永无相会之日。

金光瑶从开始的焦躁,变成后来的麻木。

 

金光瑶才意识到,魂魄撕裂稍稍平息,魂魄折磨却刚刚开始。

自己的赎罪,远没有结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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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这次这份寒彻心扉的绝望,居然没有持续多久。

 

不久后的一日,山崩地裂——

 

金光瑶被震得魂魄战栗,略感激动:“这是地震?”

金光瑶电光火石间心思流转,道,人间忌惮的天灾,便是我这恶人千载难逢的机会。我且静观其变,看看能不能给我震出道缝来逃出去。

他迅速又小心地躲开聂明玦,漂浮在棺盖接缝处。

 

然而,不贴还好,这一贴,一个不妨,被外面那巨木撞得直接跌了回去,一团魂气,直接跌到了聂明玦身上。

金光瑶大惊:“这是有人在砸盖开棺不成?!”还未等他想明白何人会来开棺,便感觉的魂魄被那熟悉而强烈的怨气紧紧箍住。

金光瑶大骇:“大、大哥?!”

 

棺材被砸得震心裂胆,这粗暴的砸法激怒了聂明玦沉寂已久的怒气,怨灵大盛,金光瑶被怨气裹在里面,既不是撕裂也不让他逃走,而是全面侵蚀,金光瑶只觉得万蚁噬心,简直要腐烂在里面,痛得他尖叫嘶吼,好不惨烈。

 

碰——金光瑶知道,外棺盖开了。

有人在开棺,不管是谁、有什么目的,这也许是他唯一一次逃出去的机会,他可以逃出去!

 

“大哥,”金光瑶痛得几乎失心,疯狂的求生欲让他坚持下来,断断续续道,“是我对不起你,你让我出去,兄弟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消除怨气,你想轮回也好,想再活一遍也好,都交给我。”

 

他用尽所有定力将自己从聂明玦的怨气里撕出来,还未撕干净,便听内棺外的琴弦砰砰砰地尽数断裂,转瞬,观音像便离开棺材,棺盖被聂明玦的尸身轻而易举地震到高空。

 

金光瑶看到了蓝曦臣那张脸。

 

“大哥,你放过我吧,我杀了你,你杀了我,你我恩怨已了,我出去后为你烧香磕头,年年供奉——”

金光瑶撕着自己的魂,痛苦地说。

聂明玦却根本不信他的屁话一样,将他往回一扯,刚撕出去的魂魄又扯回来许多。

 

“聂明玦!老子草了你的妈!你ta妈想生生世世在这里关着拉我陪葬!你想得美,我一定要活!我一定要活!呃啊啊啊啊!”

 

陈情一曲动地来,轰隆隆大地震颤,倏忽,一双双血手破土而出,阴森可怖的嘶吼绵延不绝,一双双手、一根根手指,抠住棺材,将那刚开的棺杶,又死死地拉进洞里。

 

金光瑶在最后一瞬,舍掉被纠缠的那些,强自斩断了魂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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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瑶生平第一次,有了谢天地的冲动。
谢天垂怜,谢地有眼,让好人不长命,祸害遗千年。
七年半载光阴,两千六百朝夕,他终于从那大苦无间的地狱,逃出来了。 

 

他凭借最后一丝本能,扑向了某个人的怀里。

 


聂怀桑握着折扇,在手上敲了敲:“当初怎么说的?百年之内开棺,必定恶灵缠身、阴魂不散。与我共同操办封棺大典的蓝宗主,这、这怎么就忘了呢?哎!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满脸痛心疾首,问:“到底是为什么?” 

那邺城燕氏与清河聂氏比邻而居,一衣带水,此时,年轻的燕家少主燕孤绮应声附和道:“据说云梦的人,还看到了泽芜君问灵?”他形貌昳丽,又是少年成名,一双凤眼上挑,恃美扬威,总有种睥睨姿态。

“呀,”聂怀桑拿扇敲了一下脑袋,“蓝宗主这是想问谁的灵?莫不是这跟你突然开棺有关系?”

见蓝曦臣依旧不答,唉声叹气摇了摇头,将脸转向江晚吟:“江宗主当时就在场,总该知道吧。”

江澄正扶着三毒,傲然端坐。闻言抬起眉瞥了他一眼:“我使鞭的,又不是使琴的,问我?我问谁?”

聂怀桑展开扇,笑着摇了摇:“即便江宗主听不出所问何灵,你是唯一一个从头呆到尾的,难不成一点都没看出来他到底为了什么开棺吗?”

江澄干脆道:“没看出来。”

 

聂怀桑正欲再问,魏无羡终于受不了了,表情一言难尽,打了个哆嗦插嘴:“这大冷天儿的,聂宗主还扇扇子啊?都不冷的吗?”

聂怀桑“啪”地一声将扇子合起来,笑道:“怎么忘了,这等魂灵怨气之事,正是该先问夷陵老祖才是。”

魏无羡抱拳:“不敢当先,我就是帮忙把棺材拉进土里,其他的你问我,我也不知道。我不知道啊,我是真不知道。”

聂怀桑被他梗了三梗,也不恼,好脾气地扭头看向蓝忘机:“开棺现场就四人,蓝宗主什么都不愿意说,江宗主和魏公子又将自己说得什么都不知道,那只有问问含光君了。”

魏无羡一摆手:“什么叫将自己说得什么都不知道,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,我家蓝湛也是不知道的。”

燕孤绮被这一连串的“不知道”吵得头疼,厉声道:“老祖这是成何体统。这里是清河清谈会!开棺之事非同小可,众家主聚在一起商议对策,你是铁了心要在此胡闹搅场子吗?”

魏无羡眨了下眼睛:“既然是清河的清谈会,燕家主这么生气干什么?难道你俩是一家的?”

 

不等燕孤绮说话,聂怀桑拿扇点了点他,扭身,沉声静气地说:“在下敬重魏公子驯夫有道、宜室宜家,不过也不用辖治含光君辖治这么严吧?”

蓝忘机闻言,猛地握上避尘,却被魏无羡按住。

聂怀桑见蓝忘机冷眼瞪着自己,笑道:“哈哈,开个玩笑吗,含光君别动怒。你可能还不知道,我和魏公子小时候总是一起互相打趣的。我俩一起看过好些好东西呢。不至于啊。”

魏无羡同众家主皆被臊了下,噎了一噎。

聂怀桑趁机说:“燕小家主所言极是,开棺非小事,事不宜迟,我们还是先商量正事的好。”

 

“含光君是否真的如夷陵老祖所说,对蓝宗主开棺缘由一无所知?”

方才闹哄哄的大堂复又静下,落针可闻,只听得聂怀桑一下一下敲着扇子。几十位家住齐齐看向蓝忘机。然而蓝忘机同蓝曦臣一样,三缄其口,一言不发。

“又是一个什么都不说的,”聂怀桑端着茶盅抿了一口,“是什么都不说,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?到底有什么原委,让泽芜君罔顾云梦百姓安危性命强行开棺,让你们一句话都辩不出来?”

 

聂怀桑将扇子拍到桌子上,冷声道:“既然大家聚在一起是要问责、商议对策、以绝后患,蓝氏双璧这般缄默抗拒,是当我清河聂氏好欺负,还是没有将众家主放在眼里?”

 

蓝曦臣整个手臂缠着厚重绷带,无力地固定在身侧,终于又沉声开口:“方才我都已经说过,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,至于其他,无需多言。”

“无需多言可不合适,”聂怀桑敲着桌子,“没有哪个衙门是不问案情就直接定罪的,我向来敬重蓝宗主怀瑾握瑜、厚德载物,断断不想冤枉了蓝宗主。少时我在云深,蓝宗主对我亦有教辅之恩,使我断断不敢妄断出个冤假错案。”

魏无羡立刻接到:“你既然说是断案问罪,那先说蓝宗主何罪之有,他准备周全,开了棺,不多时又同我将棺封好,何来罔顾云梦百姓安危?”

“夷陵老祖,当时是哪位说得,百年之内,开棺必然祸患无穷?”

“当初只是预言,我也没有先知,如今我亲眼所见,棺内怨气消弭不少,怎么也扣不上罔顾百姓一说。”

“这就是老祖考虑不周了。”聂怀桑摇了摇头,虽然不赞同魏无羡的观点,却也算温和有礼。除了方才一句拍扇发怒,他一直是冷静自持,绵里藏刀。

魏无羡只觉得他在那人的路数上也算走得挺远了。

 

“棺中葬着谁大家都知道,老祖曾亲自为其奸计所累,难道忘了当初的敛芳尊金光瑶乃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狡狐,谲诈多端、老奸巨猾吗?这一开棺将他放出来,他杀人夺舍、为祸人间,不叫后患无穷?不叫阴魂不散?不叫罔顾百姓吗?”

他义正言辞地扣着罪名,事实确凿,言之有据,任谁一听都觉得他所言极是,蓝曦臣这次真是不知发了什么疯。

 

“蓝宗主就算为了见赤峰尊一面,也不至于开棺放出那个祸害。”燕孤绮适时地插了进来。

“果真是为了见我大哥一面?”聂怀桑亦适时地接住话茬,“既然蓝宗主如此想念大哥,此次开棺为何不与我商议一下,难不成你这个做干弟弟的,还有我这个做亲弟弟的更想他不成?泽芜君向来善解人意,你若为了他开棺,能不让我和他见一面吗?”

“不是为了赤峰尊,难道为了那金光瑶吗?”燕孤绮夸张喊道。

 

姚宗主却是接受不了,纵使蓝曦臣此次不知犯什么神经冒险开棺,若让他接受蓝曦臣这样一个圣人为了金光瑶那样一个罪人跌落神坛,那绝不可能。他道:“燕少主慎言吧,泽芜君素来孚尹明达,行得端走得正,你不听他怎么说强自污蔑给他,不妥,不妥。”

皆因蓝曦臣此人,实在是形象太好,尤其近几年,更是仿佛神坛上的圣人。他弟弟为了魏婴,变得神仙下凡、吃起了人间烟火,他却依旧如故,不染尘埃一般。虽然不服者也是有的,但仙门世家,大部分人还是将这春风化雨的泽芜君视作典范,尤其是要自己家族的小孩将其作为榜样观摩学习。遂也不止姚宗主一人这么想。

燕孤绮叫到:“这还是我不听他说了吗?蓝宗主倒是说一说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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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疼啊……好……疼……

等等?!

 

恢复几天,金光瑶终于聚拢意识,意识归位后,魂魄撕裂的疼痛让他险些忍不住放出怨气。然而多亏留了心眼儿,先忍痛分神看了看这是哪里,不然,估计要被发现了。

金光瑶先是赞了一句天助我也,原来他在开棺那日,竭尽全力,成功附在了蓝曦臣身上。

 

他蛇一般在蓝曦臣怀里缠磨,看着眼前那位仇人,咬牙切齿。又不敢太恨,以免怨灵四散,叫人觉察出端倪。只好念了几句佛号,冷静下来。

毫无疑问是蓝曦臣开得棺,似乎众家主聚在这里,正是为了此事。他同众人一般,正满腹狐疑,不知蓝曦臣意欲何为,便收敛魂魄忍痛观察起来。

 

“该说得,我已经说过了,我并非罔顾云梦百姓,开棺,是我深思熟虑过的事,现在棺已封、山已填,一切如旧,若之后发生什么事,都由我一人承担。”

“这一方水土,何止千万人口,蓝宗主一人承担?承担得起?”

“云梦百姓有何损益,现在谁能知道,”魏无羡道,“况且云梦如何,聂宗主竟然这般操心吗?操心,也轮不到你来管吧?”

自然是要轮到江氏来管,江澄瞪了魏无羡一眼,使劲拿鼻子空出了口气:“云梦如何,我自会观察,若有半分受害,定来向蓝宗主问责!”

魏无羡笑道:“是了,现在兴师动众有什么用呢?什么都没发生啊。”

聂怀桑做痛苦状,颤声道:“我大哥在棺里镇着,他的杀身仇人金光瑶却逃了出来,我什么都不能说,说了便是兴师动众没事找事吗?蓝家莫不也是那要靠强权镇压、一点异议都听不得的族氏吗?”

 

他知道我被放出来了?金光瑶心下骇了一瞬。

转念又想,应该只是聂老二信口一猜,况且就算真知道又如何?他看不见我,到时候我夺了舍,难道还骗不过这群人?不过开始我还是要小心他些。

 

“放出来了吗?”魏无羡问道,“不才正是通神晓鬼之人,我都没看到,聂宗主又是哪只眼睛看到得呢?”

聂怀桑展扇笑道:“我真看到了,可不就晚了吗?”

 

蓝忘机利落道:“那聂宗主究竟想怎么样,直说吧。”

聂怀桑说:“那里葬着我大哥,算是我家的坟,我再不禁事,也断不能容忍家坟被挖吧?况且若这回没个说法,今日这个挖坟,明日那个劈山,就算金光瑶这次没被放出来,保不齐以后不被放出来。”

 

“四千条家规摆在那里,想怎么样,我觉得,蓝氏比我更有数。你们不妨先说说,要怎么自罚?”

片刻,蓝曦臣往前站了站。

魏无羡转了转陈情,赶在他之前开口:“想来,魏某一直想对聂宗主赞一句,聂宗主自封棺大典后,越来越能干了。”

聂怀桑微微仰头,斜了斜嘴角:“魏公子这是想转移话题吗?”

魏无羡摆手道:“并不是,魏某乃出自真心赞叹,聂氏振兴有望,和周边不少宗室联盟,聂宗主坐镇燕赵,往远一看,就能看到齐越,很厉害。”

 

聂怀桑这次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噗嗤笑了一声:“若是蓝家没有犯错,有谁会闲着没事‘往远一看’呢,难道谁都像金光瑶一样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吗?这里没有金光瑶,只有差点将金光瑶放出来的蓝宗主。”

 

金光瑶听罢,心里哼笑,好个聂怀桑,真是令我刮目相看,上次我愿赌服输,不过这次,换我来你明我暗,且看鹿死谁手。

 

蓝曦臣垂手上前,拦住魏无羡。金光瑶勾在蓝曦臣怀中,跟着上前,死死盯着聂怀桑,思考着下步棋怎么走。

 

“这件事,我不会再辩,其一,云梦若日后真受怨灵困扰,我全部接手,逢乱必出;其二,若金光瑶真逃了出来,我亲自收复。”

“其三,”蓝曦臣目光坚定,“为了给在场各位一个交代,我愿自罚三年,将宗主之位主动让出。从今日起,到三年后,蓝氏大小事全由蓝忘机掌管,我闭关三月,便出门云游苦行思过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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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?!

金光瑶满心惊异,这次开棺的代价,竟然是让蓝曦臣将宗主之位拱手让人吗?况且,观他这般笃定,必然是早就做好让位的准备。纵然深知蓝家品行高洁,不像金家对权势的欲望那么强烈,可在金光瑶心里,蓝曦臣简直是世间做得最好的宗主——对家族尽职尽责、全心全力。

 

他为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开棺,居然能让出这个位置吗?况且,蓝曦臣究竟从这次开棺得到了什么?

总不可能真是为救自己,割肉喂鹰、以身饲虎吧?

想及此,金光瑶赶紧压下心思,不让自己再五阴炽盛、痴心妄想。

 

这边金光瑶被蓝曦臣弄得心绪纷繁,那边魏婴确实一言难尽满心凄楚,虽然早就说好了,还是免不了为自己逝去的自由时光憋闷不已。

 

聂怀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慢慢笑了笑:“这个,其实我也说了不算,还要问问各位的意思。”

魏无羡幽幽道:“你还叫说了不算吗?”

聂怀桑不理,只是看向众人。那刚才还乌泱泱议论纷纷的人群却突然三缄其口起来,左看看右看看。

还是那有心向着泽芜君的姚宗主先开了口:“既然泽芜君这样说了,我觉得心意已足,我同意。”众人这才渐渐开口符合起来。

 

聂怀桑几不可闻地哼笑一声,随后高声道:“那便如此吧。”

 

金光瑶见居然是这么个结果,思虑更深,只是裂魂之痛突然又一无缘无故地大盛,将他疼得又一次意识飘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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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无羡和蓝忘机站在寒室前,望着蓝曦臣。

 

蓝曦臣微笑,轻声道:“不用担心我了。”

魏无羡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,只是拱手作一礼:“保重。”

而蓝忘机微微垂首,伫立良久,才点了点头。

 

蓝曦臣温柔地笑了笑,走上前去,揉了揉蓝忘机的脑袋。

 

蓝氏双璧兄友弟恭,可素来雅正端庄,长大之后,何尝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。魏婴看在眼里,不觉被这气氛感动,微微红了眼眶。

 

“快和魏公子回去吧。”蓝曦臣轻声说。

蓝忘机头一直低着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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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静室,蓝忘机抱住了魏无羡,将脸埋在他怀里。

魏无羡一下一下地用手指帮蓝忘机梳着头发,慢慢开口:“不夜天之后,你在想什么呢?”

 

“纵使与全世界为敌,也一定要和你在一起,将你藏起来,护你周全。”

“即使我血洗百家,罪孽深重,杀人如麻?”

“我相信你,那不怪你。”

“可我依然做错了很多事,即使是被逼无奈,无法控制自己,也让许多无辜的人丢了性命。”

蓝忘机红着眼抬头:“只要是你,我不在乎。”

 

“含光君,二哥哥,我好爱你呀,”魏无羡笑着捧着他的脸,旋即叹了一口气,“他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吧……”

 

魏无羡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在龙胆小筑,同蓝曦臣的对话。

 

他既没办法原谅他,也没办法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去死。

“你觉得这样做对吗?”他问。

“那你觉得,怎样做才对呢?”他焦急地想从自己这里找一个答案,即便极力压抑,还是能看到那无法掩饰的茫然无措。

“我不知道她当年,为什么要那样做,而事实上,我也……”

他深吸了一口气,坦白道:“并不想知道。”

 

其实,他下意识里,根本不想深究,其实,他最想的,是像父亲和弟弟一样,将心爱之人藏起来。

 

然而他却亲手将剑刺到了金光瑶腹中。

 

怪不得蓝曦臣疯魔了。

 

“如果”魏无羡说,“我们当时知道泽芜君心中所想……”

 

蓝忘机攥紧拳头,又将脸埋了进去。

“别难受了,”魏婴叹着气说,“其实我们当时,无从得知,就连泽芜君,也没有认清……不是你的错。”

蓝忘机颤声说:“不,我有错,我对兄长太不关心了,如果那个时候,若我可以想想我之前,感同身受……”

他说不出口,若可以感同身受,便会发现,他们兄弟,如此相似。

魏婴摇了摇头:“金光瑶……实在是,哎……”

 

半晌,魏无羡又说:“如果有如果,当时我们,是不是还会帮金光瑶啊?”

蓝忘机沉默了。

 

魏无羡仰头,深深叹了一口气:“天啊,这算什么事儿啊……”

蓝家几代可真是出情种。道是无情,却有深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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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瑶神识缓回来时,发现趴在蓝曦臣胸口。

方才是缠着,现在是趴着,蓝曦臣原来已躺在床上睡下了。

 

金光瑶强行压下不死不休的裂魂之痛,他凝神静思,刚才聚魂一时,发现自己此时的魂力十分微弱,别说夺舍,就连聚魂都费劲,会像方才那般将神识被迫分散。

看来自己虽然逃出来,可前路荆棘,自己还有很多苦要吃。

不过,能逃出来,还能再当人,什么苦都无所谓了。

 

越苦,越能让他体会到自己还真正的活着。

苦也是甜的。

出现困难,便解决困难。自己都能从地狱里死里逃生,人间之苦,尔有何难?

 

金光瑶略一思索,现下最要紧的,是找出长久的凝魂之法,修养魂魄。至于夺舍,并不够。纵使自己有信心骗过一众人,但为防万一,像紫电、巽坎镜那些测魂照鬼之物,即便罕有也是有,夺舍有风险。

最好是能像那魔道祖师一般,有人给献舍。

不过不能确定,像自己这般修为不足、只耽于心计者,能不能算得上献舍法定夺的罪大恶极之人?又有谁愿意献给自己?

 

金光瑶灵机一动,心下有了主意,便欲从蓝曦臣身上起来,习惯性地观察周遭。

 

可谁知,刚想起来,才注意到蓝曦臣藏在被中的手,正在梦中扶上自己 yáng 物,上下抚弄。

 

金光瑶如遭雷击。

纵然是寻常人都会做的事,可真见到蓝曦臣这样的人物自己做这种事,真有种神明跌落之感。

金光瑶咬着不存在的牙:“刚从清谈会回来,说自己要闭关。原来闭关做这些事的吗!那还真是闲情逸致呢。”

 

金光瑶正待非礼勿视,蓝曦臣的宝物却陡然发威,溅了出来。

金光瑶的魂魄虽然趴在他胸口,却有一部分绕在下面被棉被隔着,一个躲不及,魂魄竟被溅到。

 

金光瑶还没接受自己素来供奉之神跌下神坛的俗气模样,就被这神仙坠地砸到。尴尬得恨不得自散魂识。

 

然而不等他胡想八想,他发现被溅到的那部分魂魄,魂力增强了。

金光瑶愣了一瞬,便激动地浑身颤抖。

 

天助我也,天助我也!



一室红烛摇帐暖,满桌珍馐坠玉盘。

金光瑶舀了勺鹌子羹,才刚放嘴里就开始笑,笑得呛了一口,险些喷了那汤的水的,忙憋得脸通红在那忍着。他二哥哥赶紧转身寻了方帕子替他捂住,这才咳起来。

蓝曦臣觉得他这窘模样甚为可爱,边轻轻帮他擦拭,边笑道:“这都几天了,快消停些吧,刚出来要养着,忌大悲大喜。”

金光瑶见自己被伺候得小心,旋即红了眼,哽咽说:“泽芜君还是别对我这么好了吧,日后你若再捅……若再不要我了,比让我再躺一遍棺材还更诛心。”未说完眼泪就跟断线珠似得掉下来。金光瑶自觉丢人,忙用帕子捂上眼,又不想哭,憋着一口气在那抹泪。

自他出来这几日,情绪极其不稳,大起大落,似癫如嗔。蓝曦臣心疼不已,知道这皆是因为他受尽折磨、刚逃出生天——过够苦日子之人,总也不信自己能被别人宠着享福。金光瑶现在如梦似幻,似这般笑完就哭、患得患失,实属人之常情。

蓝曦臣早已又怜又悔,痛得恨不得当初替他受罪。他将金光瑶抱置在腿上,搂紧了,用吴侬软语好一番呵哄安慰,哄完又道:“阿瑶知道错了,二哥也知道错了。以后前尘旧事一笔勾销,万万不可再说二哥不要你这种话来怄气。”又掰开他的手,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,坚定地说:“二哥不会再伤你一丝,也断不可能让别人伤你一毫,阿瑶既然出来了,你我二人便像寻常夫妻一般好好过日子。”金光瑶这才放开哭了几嗓。

半晌,蓝曦臣见他哭痛快了,将他打横抱起,放在床上,又是一番爱抚疼宠,伺候得金光瑶欲│仙│欲│死,尝遍极乐。这一夜又是春光满屋,不必细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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裂魂之症可谓是钻心刻骨得疼。

金光瑶实在疼得难忍,想着先自散魂识缓上几日。似蓝曦臣这等仙人,逮到他释放一次简直千载难逢,自己就算昏迷数月,也决计不会错过蓝曦臣的阳气。

 

我先在泽芜君这里呆一呆,一是等他再玩自己一次,二是等他见了魏无羡,我便跑去姓魏的那里,看他终日逍遥,少不得要借我点阳气,三是蓝曦臣在清河清谈会承诺,闭关后会下山云游苦修,等他下了这和尚山,我便找个金光善一般三妻四妾的老yín│棍,狠狠吸他一吸,就足可以去夺舍了。我且先散开魂识,缓一缓疼,免得到时候被迫疼昏过去,错过正事。

 

金光瑶将自己这一步步计划妥当,却不知为何,从日出拖到黄昏,也没舍得自散魂识。他将自己死死地缠在蓝曦臣怀里,见太阳西下、玉兔升空,想:算了,今天也不是很疼,明天再散魂。

他就这样忍着裂魂之痛,盯着蓝曦臣额前那缕白发看了一天。

 

令金光瑶万万料想不到的是,今晚就等来了蓝曦臣那口精阳。

还不止一次!

 

那小兄弟龙精虎猛地,让金光瑶占了个大便宜,以至于今夜,金光瑶可以将头、颈并肩膀、双手都化出来了。蓝曦臣再来个三五次,他便可以凝成个有形之魂了。

 

忍了几年没咬过的牙,今夜可总算咬到了。

金光瑶趴在蓝曦臣身上,边一滴不留地吸啄着精气,边咬牙切齿地想:幸亏我今天没有散魂,若散了,亏了多少好东西。泽芜君……可真是好雅兴!

转念又自嘲,我生哪门子气呢?这杀人诛心的正人君子蓝曦臣,到底是清高仙君、还是色魔淫坯,哪里是我还能管得着的?人家愿意天天玩是人家自己的事,我还能得了好处,我配得上矫情什么?

 

于是也不再多想,光计划自己日后该怎么办。

 

金光瑶虽然不愿意相信,但寒室几乎夜夜一股子石楠花味。不管是思诗轩恩客的石楠,还是寒室仙君的石楠,都够熏人的。金光瑶吸够了元气,离开蓝曦臣,兀自往床角缩着闭目塞听去了。

蓝曦臣整日闭关,金光瑶跟着没有事做,跟谁怄气一样,白天晚上都缩得厉害,缩了几日,蓝曦臣依旧我行我素。金光瑶又疼又恼,百思不得其解,缘何自己向来当神祗供奉的人物,私下里竟是这副模样。

若非生长在思诗轩那个地方,若非自己老子是那副德行,我也许会像寻常男子那样,打趣一句泽芜君好兴致罢。他心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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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瑶早慧,幼时便懂了事,piáo客们像弱智般、被yù念左右的油腻嘴脸,丑陋至极,又一张张络绎不绝,看得他作呕。稍稍长大点,登徒子有图新鲜者,有不少将猥琐眼神放到他身上,见他秀色喜人、白净娇嫩,欲说服老鸨让他做个小倌。若非孟诗当时还算有身价,再兼她撒泼大闹、以死相逼,凭他孤儿寡母,还真不好轻易混过那次去。金光瑶尤记那几年终日惶惶然胆战心惊,躲着带把儿的走。

此后更是发奋苦练孟诗给他觅来的仙家剑法,希望到时,好风借力,直上青云,带着母亲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地方。却终是发现,倾家荡产买来的希望只是白日梦一场,当时绝望,不可言说。

闲言碎语中,对金光善此人最大的评价,就是流连风月,死于mǎ上风。可若是没有一番力挽狂澜的雄韬伟略,一个酒色草包,又怎能稳坐一宗之主之位,将金家愈壮愈大?

金光瑶也曾暗自仰望过这等人物,偷师过其亦正亦邪的手段,为其是自己的父亲而沾沾自喜,抱有希冀。血亲羁绊是枷锁——回金家,出谋划策得父亲赏识,也曾算是金光瑶一个时期的期望。

只可惜,他老子以一句“不提也罢”给了他当头棒喝。

 

没法不恨,六笔简单一个“色”,是他一切苦难悲剧的始作俑者。犯人只道自己一句“食色性也”,自己却为了他的那点儿鸡ba破事儿永世不得翻身!

真是恶心至极。

如果可以,他宁愿做一辈子和尚。

 

也正因此,与蓝曦臣的第一次见面,让金光瑶记了一辈子。即便那少年正处低谷,模样狼狈、形容憔悴,却挡不住澄澈双瞳、如画面容,有如天神,不惹尘埃。

他从没见过如此干净之人。

 

金光瑶自始至终挣扎在肮脏里,侵染中,他不知是因被逼、不知是因本性,堕入泥泞。但不代表他不向往干净。

越是处在两极,变越容易被吸引。

他总是愿意保护干净的——秦愫是一个,蓝曦臣是一个。他真心实意地守卫着秦愫那份天真烂漫,一片赤忱地保护着蓝曦臣那份纯白无瑕。

然而即便是秦愫也是比不得蓝曦臣干净的,他可以对付他的妻子,却没有一分心思去害他从前的二哥。


 

这等前尘,不提也罢。毕竟人死如烟消,自己这才死了几年,没想到连坐在云端的圣人都变成了被yù望控制的可怜人。金光瑶缩在角落里,望着泽芜君梦中情动的面容,近乎凄惶地纠结着——让蓝曦臣如此相思的是哪方倾城佳人。

 

这日,金光瑶纠结得狠了,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,动用了好不容易加固的魂力,将一尊古董花瓶砸了个稀烂。一声突兀的脆响,方才还缠绵在春梦中的蓝曦臣应声惊醒。

金光瑶此时丝毫不觉浪费,忍着裂魂之苦,痛快地想,总算清净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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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曦臣顿时起身执剑,片刻发现只是花瓶掉了。这大冬天寒室四处遮得严实,哪里来得风?蓝曦臣戒备心起,探查一番,毫无收获,便决定暂时压下讶异,赶紧回去陪金光瑶要紧。

 

入了梦,金光瑶果然又神经了。

蓝曦臣赶紧千错万错赔不是,金光瑶只是闷在被子里,对他理都不理。蓝曦臣觉得他怎么样都可爱异常,亦是十分想看他这副娇嗔模样,不过终是舍不得他又是生气、又是闷着,便强势地将他掰过来,温柔搂住,哄过来哄过去。

半晌,金光瑶羞得满脸通红道:“哪有这样做人的,事儿办到一半没影儿了,装得什么神!弄得什么鬼儿!”蓝曦臣笑不自制:“是我错了,外面天大的事本也是不值得醒的。”金光瑶转念一想,万一他那边有人偷袭、天灾人祸的,总不好将他箍死在梦里。这气生得没什么意思,自觉难堪,放软了声音回搂着蓝曦臣道:“二哥可别起这个心思,到时候在那边出点什么事,我担待不起。”又想到什么,闷闷地说:“方才又以为你不要我……”

蓝曦臣忙道:“前几天刚说好了什么?这种话不许再提了,阿瑶要信二哥。”

金光瑶红着眼哼了一声:“你有前科在身,想让我一朝一夕相信你,哪儿这么便宜?”

蓝曦臣心疼,忙止住话头:“二哥身体力行,叫阿瑶不信也不行。”说完便压了下去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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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么又开始了?!

金光瑶刚废了魂力砸碎花瓶,还没来得及心疼自己,便复又见蓝曦臣开始自dú,简直几近崩溃。自己这丝宝贵魂力可谓平白喂了狗,叫他又恼又悔,恨不得拿着恨生进梦里,将蓝曦臣的身下人绞成万段碎尸。

都道是鬼魂吸人阳气,这可不是我害你,是你主动送我的。金光瑶恨恨地想,便不再纠结,趴在蓝曦臣身上,等着他释放。

 

金光瑶如今的魂力,几乎能使全身幻化成形。

刚做了损人不利己的傻事,他正恼羞成怒着,也不想管这姿势雅不雅,就这般与蓝曦臣面对面地纠缠着。

等到蓝曦臣身寸出来,他才承认,这姿势实在是太过暧昧。

就仿佛是他勾得泽芜君身寸出来一样。

 

想及此,金光瑶坏笑一声,撑着脑袋看边做梦边喘息的泽芜君,真是就算掉下云端,也比旁人胜出千倍万倍。虽然他不愿接受,却也必须承认,这样沾染俗气的仙君,也别有一番风味。谁叫人家生得好看,横看好看,侧看好看,抹了满脸泥都好看。

 

金光瑶被这等赏心悦目取悦了一番,转瞬又想我在这里愉悦什么?横竖人家这样不是为了取悦我。想罢又开始没意思起来。

 

没一会儿,他发觉蓝曦臣在梦中也安稳了下来,叹了口气,将托着头的手放下。

想了又想,迟疑不定,最终还是没忍住,小心翼翼地搂上蓝曦臣的脖子。

“泽芜君到底是为哪家仙子思凡下山呀,金某可真是好奇得很呢,”他环着蓝曦臣取笑,仿佛二人没有决裂之前,觉得此时裂魂之痛也合时宜地消停不少,“打个商量,我明日进你梦里看看二嫂子可好?”

“哎呀,呸呸,嫂子可不是我这罪大恶极之人配叫得,”金光瑶又笑了声,“泽芜君,估计不出几日,我这魂便在你身上都固得差不多了,倒也省得再偷窥你弟弟他们。我应该就要走了……离开前就让我看看那位绝色美人呗,也叫金某开开眼界。”

 

之后,斜了斜眉梢唇角,哼笑道:“不说话当你同意了。不同意,明日弄塌你的床,坏死你的好事。”说罢,缠在蓝曦臣怀里,散神休息起来。

 

 

第二日,一是因为蓝曦臣形象败坏、二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离去,金光瑶也不再似前几日那般拘谨着自己,死死缠在蓝曦臣怀里,似要在走之前缠够本似得,扒在蓝曦臣耳边像以前那样玩闹,叫着“二哥,二哥,看看我吗,二哥”。

 

二哥,二哥,二哥,叫了一日,聒噪得自己都受不了,苦笑了出来。

 

这短暂如镜花水月的一日,终是过去了。金光瑶又烦闷、又好奇,想着见了又怎么样呢?难不成在梦里给人家姑娘随个礼吗?又想着还是要见一下的,以后再也没交集了,就见一面,让我知道一下就好。

 

四十多岁的人了,在那里纠结来纠结去,跟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一样,叫人笑话。

金光瑶就这样不得不接受了夜晚的到来。

也不得不看着蓝曦臣在梦中又一次情动。

 

他等了片刻,冲蓝曦臣深深行了一礼:“不管二哥认不认,你是我上辈子苦难人生的唯一慰藉,我始终将你认作亲人。如今小弟就要走了,从此与二哥天涯陌路,对面不识,红尘不再相认。前尘若还有愿,便是惟愿二哥平安喜乐,一生无忧。”

“临走之前,二嫂,于情于理的……我终是想见一面,只是远观一眼二嫂仙姿而已,并非有意偷窥,还望二哥,念在旧情,不要怪罪。”

 

言毕,金光瑶趴到蓝曦臣身上,狠了狠心,祭出一缕残魂,强行闯进了蓝曦臣的神识之中。

 

烟雾略过,金光瑶终究是不知为何地怕了起来,散了视觉魂识,闭上了眼。

听到不绝于耳的连连喘xi,自知自己已然入梦,只得压下魂魄和心口的阵阵剧痛,躲了起来。

 

等到发觉声音不对猛地将眼睁开的时候,金光瑶又一次地,如遭雷击。

 

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这个孤魂野鬼,竟然也能满脸是泪。



拾壹


金光瑶悄无声息地退出蓝曦臣的梦境,只身飘出了寒室。

来此多日,还是第一次出门。只见月光慷慨,普照人间,洒得枝叶沙沙作响,却照不见孤魂野鬼的影子。

算了,金光瑶心想,我要来这月亮又有何用,三界皆苦。

 

他略过脚下土地,飞鸿踏雪,未曾对云深不知处那熟悉景致做一丝流连。

淮河南的冬风,不似兰陵凛冽,却裹夹着弥天湿冷,点点滴滴,入侵灵魂。裂魂症状被这严寒腐蚀得愈演愈烈。金光瑶忍着蚀心疼,不带半分踯躅踌躇,疾行前进。不多时,云深不知处的大门已然若隐若现。

 

眼见离别就在眼前,金光瑶胸腔钝痛,放慢了脚步,到底还是没能一鼓作气。

放眼望去,远处群峦叠嶂,磅礴在缥缈间,令这伶仃残魂显得如此弱小无依。近旁白墙黛瓦,肃穆幽静,杳杳钟声,晕开一片阒然。

金光瑶在这方禅意中,通体发寒。

 

他飘不动了,僵在云深门前,默默垂泪。最终抵不过心头万千种思绪,散开了魂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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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便是死在这里,也不能回云梦,快趁早绝了这份心思。回家?金家才是你的家呢!

金家才是你的家呢!

 

外面雨越下越大,孟瑶蜷着身子,心道,总有一天,我要顶着金姓,出人头地。想得热血沸腾,稍微不那么冷了。

正念得自己将睡未睡、迷迷蒙蒙时,孟瑶突然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。他瞬间咬牙屏息,一动不敢动。脑海中懊恼怎地如此倒霉,这是碰到哪家啼哭的冤魂怨鬼了吗?眼睛却瞥见洞口一抹惊为天人的身影。

被一堆书围在中间的青年弱冠之资,被雨浇得狼狈不堪,周身泥泞。开始他哭得压抑,还记得拿手背抹抹眼泪,一下子把脸抹成个花猫。后来越哭越恸,再无法自抑,近乎嚎啕,好不伤心。

孟瑶心都跟着揪了起来。

 

脸上几道泥渍,更将此人面容衬得透着股光般的白净,粉雕冰铸,整个就是一个玉人。与这凄风苦雨、腌臜脏污格格不入。任谁见了,都要直道这泥巴下作,往这等妙人身上蹭,实在恬不知耻、配不上人家。

愈是灰头土脸,就愈是显得气质出尘。好似幻出人形的花间精灵,原该一辈子爽利,如今却被这俗尘业障连累,怎能不叫人惋惜怜悯。

孟瑶懂事了十好几年,还未曾有人,以这般空灵干净狠击他的心。试问世间哪个发自肺腑地痛哭时能好看?这人喘不匀气的样子,同样狰狞得可以,可偏偏孟瑶极为其惊艳。

 

孟瑶被他哭得怆然,自嘲道: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也在历劫。红尘一方苦境,谁也不能解脱。我这酸楚,原也不过是大千世界沧海一粟。今夜幸甚,得此璧人,同病相怜。

转念又想,你这丑事传千里的角色,万人轻贱,你想与人家同病相怜,人家未必肯依。于是压下那结交的强烈心思,仍旧敛息藏匿。

 

只是这人状态实在不好,哭着哭着,竟然晕了过去。

孟瑶骇了一跳,竟不曾犹豫,起身就冲了过去。走近一看,才发觉周遭藏书被这人护得周全,然他自己却被雨淋得通体滚烫,正是雨在外激,火在内攻,烧晕了。孟瑶掰正他,又被这相貌震了一震,心道细看此人愈发不俗,龙驹凤雏,天人之姿。

 

孟瑶用力将他往洞内拖,拖得一身衣服更是看不清原色。拖得差不多,又拿书挡出一道防风垒,将他身上脏衣换下,脱下自己的衣物为其盖上。

那人身量高,自己短小衣物盖不全,孟瑶又尴尬又急,生怕他冻着,只能又脱了一层盖了上去。又忙活着将几本书压到此人身上,事毕,自己才被冻了个大哆嗦。

孟瑶披上那人换下的湿衣服,咬了咬牙,冲进了雨中。

 

他好学、学得杂,略通草药,又心细如尘,上山时留意着周遭,见过治热症的植物,便记下了。

如今暴雨临盆,植被茂密,御剑难行,到树多的地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衣服又不合身,绊了好几次。采药时一个不稳,往下一滑,只得抓着荆棘,血污了满手。

只不过他却无暇多顾及这些小伤,心中只有救人这一个念头。

雨早不停晚不停,偏偏孟瑶千辛万苦回到洞口时就停了,这是专门淋他的不成,孟瑶无奈。

 

待那人悠悠转醒,已经过了一天一夜,火已经升起,一切有条不紊。

孟瑶蜷在火前,烘着那人的抹额,听到动静忙起身盛水,道:“公子可是醒了?快喝口水吧。”

那人迷蒙双眸渐渐清明,见到孟瑶不仅一怔。孟瑶又忙施一礼,道:“我恰巧在洞中借宿,不妨见公子烧昏在洞口,为公子换了身衣裳,熬了些退烧药,有不妥处还望公子不要见怪。”

 

那人闻言,自觉头脑发昏,但身上干爽暖和,想昨夜行在雨中,衣服如何这样爽利,便知眼前人是恩人,连忙撑坐起来道谢:“承蒙小兄弟救命于水火,大恩大德,无以为报。”

孟瑶见他收拾好一身放纵伤悲,倏尔立起一派端庄雅正,又在病中弱风扶柳,真是不似凡人。心中默念——还望这样人物,从前不要认识我的好。

 

孟瑶自是谦辞一番,二人客气一套,各自接受了彼此的存在,便席地而坐。孟瑶见此人不着痕迹地将书扫了一遍,见未曾错漏,放下心来,以感激的目光看着孟瑶。孟瑶觉得他负责得可爱,将烘暖的抹额递还给他,道:“虽然不知公子遭遇何事,孟某不敢不自量力去感同身受,可终究人间不值,还望公子开解。”

那人有些微微发愣地接过抹额,面上有些赧然,最终什么也没说,重新戴上。

 

他微微牵了牵嘴角,谢过孟瑶,又道:“小兄弟缘何谁在此处?”

孟瑶答:“原是想回老家的……路过此处而已。”

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,见他功力不足,为了照顾自己,冻得身体微缩。又感激又怜惜,便脱下外衣,将衣服递给孟瑶道:“我素来身体好,现下已经觉得轻巧多了,再无大碍,小兄弟先穿着暖一暖吧。”

孟瑶连连摆手:“我命贱禁摔打,冻一冻不妨事。”那人笑了笑:“是我冒昧了,这衣服脏,小兄弟嫌弃了。”

孟瑶哭笑不得,见他强势坚持,只得道谢,接过披在身上,念道,这人病成这样,还见不得别人受冻,胸中应有大慈悲。

 

想及此,孟瑶心如擂鼓,拢紧了衣服,慢慢靠近那青年,想互相挨着让他也暖和暖和。又不敢靠太近,生怕礼数不周。那人扔扯着憔悴嘴角微笑,道:“你方才说原是想回老家,可是现在不想了?”

孟瑶顿了顿,道:“到底还是盼着‘衣锦’才好‘还乡’。”

“好男儿理当不拘一隅,志在四方,”那人面色复又凝重起来,“只是,修道之界如今局势……必有大变,到时候定是水深火热……你还要想好才是。”

孟瑶听了,小心翼翼道:“公子说得可是,骄阳不义?”

 

那人沉默了。孟瑶忙道:“公子大可不必防着我,我不过是一个进不了家门的小人物,修为低下,郁郁不得志,绝不会害你。”

那人又柔和了面目,道:“我没有这个意思!你是我的大恩人,我怎么会觉得你要害我。见你第一眼,就知你心中澄净。”

孟瑶也笑了:“这如何能看得出来?”

“眼中干净,心中就干净,我看得出来,你不会害人。你要害我,为何还要救我?”

孟瑶念道,这等无双人物也如此单纯,心中更觉得他可爱异常,便笑道:“我也就罢了,遇见别人,公子可不要如此轻信。”

 

那人笑而不语,只道:“你应该看出来了,我是姑苏蓝氏的人。”孟瑶点点头。那人又道:“我名涣,字曦臣。”

孟瑶实打实地讶异了一下:“你便是蓝家大公子?”心下忙念,怪不得生得如此好看,今日这般有幸,见到世家公子榜榜首人物。

他顿了顿,说:“能让大公子苦行至此,蓝家也应该形势严峻。能将蓝家逼到这般田地,我大约能猜到一些。”

蓝曦臣摇摇头,恨道:“温氏独霸,仗势欺人,如今变本加厉,抢砸劫掠,烧我藏书阁,多少族人,死的死,伤的伤,欺人太甚。”

随即痛苦不已:“我如今携书出逃,可父亲还病着,幼弟被温氏略去软禁。叔父一人苦苦支撑,不知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。”

孟瑶忙道:“简直岂有此理!自诩太阳,当福泽万物,如今却如此嚣张,且看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

蓝曦臣红着眼,说:“是了,我们若再沉默下去,总有一天彻底沦为温氏的奴隶。深受其害者,不止我一家,一年之内,必有反弹,所以我才说你要考虑清楚,留下就有可能参战,这不是小事。”

孟瑶苦笑:“其一,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。就算我回了家,又怎么能保证战乱之中寻常百姓能过安生日子?其二,我虽然还小,毕竟是顶天立地一男儿,岂会怕战火硝烟,践行正道,本就义不容辞。其三……”

孟瑶顿了顿,道:“我最大的期望,还是回到我的本家,在那里占得一席之地,得到我父亲的认可。若能在军中施展,令他青眼以待,父子相认……”他惊觉自己说得太多,立马住了口。

那蓝曦臣笑了笑,说了句不相干的话:“恩人是不是忘了什么事,我方才告诉了你我的名讳,你怎地不告诉我你的?我日后怎么报恩?”孟瑶噎了一下。

蓝曦臣接着说:“你自称孟某,又说想回到本家,你便是孟瑶吗?”

孟瑶登时面红耳赤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。平时被轻被贱都已习惯,可偏偏不知为何,极其不想看到面前这人也抱着这样的心思,若他知道自己是谁,也露出那种神情,想一想,都觉得失望透顶,委屈至极。

可蓝曦臣总能让他另眼相看——他接道:“我无意冒犯,只觉得咱们有缘。世人肤浅,以出身论成败,何其愚昧!在我这里,英雄不论出处。你这么小的年纪,能够不惧战火念苍生,我真心敬你善良温柔、志存高远,也敬你母亲养出这样一个玲珑性的儿子。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,我放心将家事告诉你,你也大可放心我。”

孟瑶越听越血气上涌,将眼眶憋了个通红,不敢开口,只怕开头就掉泪。受苦受难时,只是恨,只是想斗,不想哭;可这萍水相逢的一句安慰,却让人几乎崩溃。

就像习惯了天寒地冻,将脸冻僵了,若再偶然遇到温暖火堆,融化了脸上的冰,便满面都是水。

孟瑶咬着牙,强撑着点了点头。

 

蓝曦臣见他小小一只,垂首坐在那里,攥紧衣服,可怜见儿的,便柔声地说:“我也有点冷了,你靠着我坐过来点,咱俩偎着取取暖。”孟瑶立刻手忙脚乱地摸过去,窝在蓝曦臣身边紧紧挨着,将衣服往他身上铺。

蓝曦臣笑着压住他的手:“前儿夜里,我是不是在你面前哭了许久,你快说说话,不然我总怕你心里笑话我。”孟瑶强压下哽咽,说:“怎么会,蓝公子哭起来都比旁人好看多着呢,我都看呆了,才不吭声呢。”蓝曦臣被逗到,又是笑,说:“这就是笑话我了,哭成那样还能叫好看哇……”

 

二个流离失所的可怜人,就这样同病相怜,互相依偎着又过了一夜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。

那晚分开后,他对我说了什么来着?

前路难行,勿忘初心,你一定有大作为,我盼着与你见面,咱们后会有期。

 

他在一片混沌中,冷眼旁观着,想:算来,这已经是整整三十年前的事了吧。

三十年,一万一千个日子,将我变得面目全非。

这唯唯诺诺的小孩子是谁,我怎么快不认得了?善良温柔?这又说得是哪位?

 

当初我十几岁少年心性,居然心里藏不住事,瞒不住身世,在他面前忍不住交代得一干二净,多么天真;

当初我对金光善真心地仰慕希冀,多么天真;

当初我竟然还真心实意地以为,出人头地和行侠仗义可以同时进行,多么天真;

当初我竟然以为我与蓝曦臣是同一类人,多么天真……

 

当初我为他悸动不已,拼了命也要救他,却认不清这心动从何而来,多么天真!

 

想来,我变得面目全非,又何尝用了三十年这么久?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再见蓝曦臣,他再无当时的狼狈,如孟瑶心中所构建的一模一样,高洁矜贵,身上似有圣光萦绕,让人不忍亦不敢践踏。成为万人供奉的泽芜君,民众口中的活菩萨,谁得了蓝曦臣,便得了保命王牌。

 

原本这一年,他操劳军中琐事、平民疾苦,思虑得、痛恨得,少了不少;后来更是满心满眼都是聂明玦的大事小情,想法子让聂明玦舒心开怀,已经不常想起蓝曦臣。当夜邂逅,好似神仙入梦。

没想到再见面,竟比初见心跳更甚。

 

他最近也算崭露头角,闯进了更多人的视线,出着没有根基的风头——看不起他的人便更多了。

连他倒个茶,那群人都恐怕脏了自己不愿意喝。

孟瑶仍旧面上不在意。

可知他现在稳步上升,又有聂明玦护着,不自觉地将聂宗主视作了依靠,便有了几分底气,不仅面上不在意,心里也不会再像从前计较难平。

 

然而当看到蓝曦臣毫无顾忌喝下他送上的茶盏时,还是会感动。

即便习惯了侮辱,也不代表不向往尊重。

 

正焦虑蓝曦臣还认不认识自己,平静地忐忑着,蓝曦臣便来找他说话:“可巧,你竟然到了明珏兄旗下,做了他的副使。”

孟瑶只觉得蓝曦臣终究是不同,那晚的亲近昙花一现,现在他客气居多,自己离蓝曦臣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。

 

蓝曦臣每说一句话,孟瑶便在心里过一遍他的神情语气,一会儿觉得他怎么这么疏离,一会儿觉得也没有,他还是愿意同我亲近的,一会儿又觉得还是有些冷淡。想得自己也拘谨起来。

 

没想到蓝曦臣接下来便说了令自己更为纠结的事:“我记得你对我说过,希望在兰陵金氏能取得一席之地,获得父亲的认可。现在你已在明玦兄旗下有了立足之地和可供施展的天地,此望是否依旧?”

 

这一年来,不夸张地说,他将聂明玦视为再生父母,这位好宗主的提拔,让他尝到了这辈子没体会过的畅快。有吃有穿有事做,忙得充实,抱负得以施展。挺直了腰板,日后辅佐宗主干一番大事,也不怕别人笑话。

聂明玦是他的恩人,他不想忘恩负义,便时常劝慰自己:这样的日子也不错。

 

即便心中仍有一股斗气,想让推他下楼的人被他狠狠扇脸,想冠着金姓让云梦的人看看,我是金子瑶,不姓孟,青楼出来的儿子,也是金家的少爷,看见了吗,金家有我一份,我娘也不是妓女,是金家的奶奶。这念头其实不够浓烈,兴起来就压下去,不愿多想。

 

但他不欲对蓝曦臣说假话,只能道:“……依旧。”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就是从那时开始,我就变了。

他与我的谈话,被聂明玦听了去,送我回了金家。当时我对他二人感激涕零,觉得何其有幸遇到这样的弟兄。

可从此,我的命运,就再也不受我自己掌控了。

 

呵呵,不好意思,我这个人诉起苦来,天底下便没有一个比我更惨的,说得我自己都信了。其实我到底本性如此,在金家释放了天性,还是真的有苦难言,对错不由己……其实,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人性复杂,谁能看得清谁?每做一件事,我的想法又何止千百?

我性本善,我性本恶,我被矛与盾构架着。

 

我也没有说谎,我的命运,确实不受我自己掌握,一步入深渊,再无回头路,我不得已被我自己推着走。

只是我也时常想,若那日没有与他重逢,我会不会心甘情愿做个二把手,在聂明玦的监督指引下,好好走正道?也许不会,毕竟聂明玦这样粗心的人,不会考虑到我万般心思,等我爬到一定高度,我可能就不满足;也许会,毕竟聂明玦如此鲜明,浓墨重彩,相交愈深,愈会被他影响……

 

不管会不会,都没有也许了。

蓝曦臣,你何曾想到,阴差阳错地,是你亲手把我推了下去。

你总是这样,从来没有做错事,却永远伤我最深。

 

 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“阿瑶,你在金家过得这么不易,日后不要再送银子过来了,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?”

金光瑶码齐了眼前这一摞书,道:“二哥不要再跟我客气了。我做了什么,不过是力所能及罢了。重建藏书阁处处用钱,你我兄弟,帮你该是义不容辞的事。”

蓝曦臣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手,不让他再忙活,担心道:“叫金夫人知道了,少不了又是大闹。”

金光瑶摇头笑了两声,挑着眉道:“我是干什么的,能叫她知道了去。”

蓝曦臣拿手指轻刮了下他脸蛋儿:“你最厉害,小心点吧,非要送也不要送得这样勤了。”

金光瑶合掌拍了拍手:“二哥别高兴地太早,小弟可是要收利的。”

蓝曦臣笑道:“到时候将蓝家搬空了还你可好哇?”

金光瑶扬了扬脑袋:“稀罕。我只要二哥,不要钱。”

“怎么个要法?”

金光瑶道:“要二哥凡事都要优先想着我;若有人欺负我,你要护着我;大哥和我吵架,你要拉偏架帮着我;别人再怎么轻视我,你要敬我爱我;不能骗我,永远相信我。我呢,这就叫挟恩图报。”

蓝曦臣笑不自制:“说得有理极了,这不叫挟恩图报,这叫理所应当。”

 

 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往事走马灯一般略过。

 

那时我对他可真是掏心挖肺。知道他尊敬我,恨不得拉着他将满肚子的话都说出来。

像我这样的人,飘零无依,若是谁对我好点,给我点土,我便要抓着人家不放了,硬要缠着人家生自己的根不行。可真是自私利己。

 

可我这根生在他身上,也就算将我的全部献给他了。又怎么能说我只是自私?

当初我在金家根基不稳,冒了多大的风险为他出力出钱助他重建藏书阁,又怎么能说我只是利己?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“阿瑶,二哥!没事!!!就是高兴!!!特别高兴,今天!!!我还可以,还可以再喝一些的!”

金光瑶不想让旁人看到蓝曦臣这幅样子,只能自己扶着他往厢房走去,累得可以,边走边哄:“好了,好了,想喝回屋里,兄弟今日陪你一醉方休。你先说说,席上是谁灌得你?”

蓝曦臣挥了挥手:“不能,你不能陪我!你大喜之日,快去陪秦姑娘!”

又扶了扶抹额,道:“可惜大哥看不见今天这样的好日子,他看见了,一定会为你高兴。”

金光瑶心里晦气,果然是醉了,好端端地提聂明玦,平白填丧气。嘴上却叹道:“是了,大哥是我的良师益友,他愿意督促我,是我的福气,若他看我成家立业了,也该高兴些。”

说话间,已经将蓝曦臣扶进了屋,正要把他小心安置到床上,那醉汉脚底一滑,直接跌进床里了,倒省了他的力气。只是金光瑶被蓝曦臣带着,猛地扑倒在蓝曦臣怀里。

金光瑶呃了一声,差点没咬到舌头。

 

“阿瑶?”蓝曦臣空洞地看着眼前人。

金光瑶被他箍着,起不来身,彼此紧贴着,柔声呵哄:“是我,二哥。”

“阿瑶……”蓝曦臣又是叫了一声,笑了笑,“你成亲了。”

 

“你成亲了,”他又说,声音轻薄如翼,“二哥很高兴……”

金光瑶将脸轻轻贴上蓝曦臣的心口,说:“谢谢二哥。”

“不要谢我,不要谢我,我要谢谢你,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当时,你拿着我的抹额,救了我……”

 

蓝曦臣胡言乱语着,将抹额、恩人、成亲几个词,翻来覆去说了几遍,说得最多的还是阿瑶。

不多时便不胜酒力,睡了过去。

 

金光瑶只当他是喝多了,见他睡下,松了口气。正欲起身,却没舍得动,就这样听了一个时辰蓝曦臣心跳。

最终,狠了狠心,回去陪秦愫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其实当时,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份心思了。

是日久生情,还是那夜惊艳一瞥,一见钟情,并没有什么要紧的。

 

我也曾认为我是真心爱着愫愫,愿意保护她,却没想到晴天霹雳,那份吸引只是骨肉血亲的兄妹之情。尤其在知道真相、不止一次悔得肠穿肚烂后,才意识到,那天雨夜初遇,才叫真正的吸引呢。

 

也许是因为这个,我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二哥了吧?

 

更何况,之后,他从没让我失望。

我念了我父亲十几年,换来他至死不愿意承认我叫“金子瑶”,换来他将我视作工具棋子,换来一句“不提也罢”;

我一直敬畏聂明玦,曾将他视为师长,视为救赎,可他从来不愿意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哪怕一丝一毫!几年讨好,讨来一句“娼妓之子,无怪乎此”!

每个人,他们每个人,从始至终,打心眼里看不起我!

 

我真正看在眼里那些人,只有蓝曦臣,从来没让我失望。

 

从来没让我失望?

呵呵……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细思往事心犹恨。

金光瑶拼着一股气,迅速聚拢了魂魄。


仍站在蓝家大门前,抬头,冷眼见倦鸟归,日西斜,深夜又至。

他怎么飘来的,现在就怎么飘回去。


让他走?哼,想得容易。

今夜,他要寒室问魂。



拾贰


“阿瑶,”蓝曦臣过来抱住金光瑶,“今天来得这么快。”

金光瑶言笑晏晏:“你刚睡下我就来了,免得让旁的左的不知道哪儿来得妖精占了我的位置。”

蓝曦臣觉得有些奇怪,这十几日,金光瑶对蓝曦臣极其依赖,怎地突然气场如此强?

他依旧将金光瑶抱置在腿上搂紧——他喜欢这种姿势,最能显得金光瑶娇小,显得他对金光瑶宠爱。

蓝曦臣道:“阿瑶今日很开心吗?”

金光瑶极其自然地顺势搂上他的脖颈,冲他眨了下眼睛:“知道了个旁人不知道的秘密,总是开心的。”

蓝曦臣被这一眼‘夹’得心动,拿额头蹭了蹭金光瑶的脸颊:“本事可越来越大了,又从哪儿擒来了谁家秘密?”

金光瑶转转眼珠:“知道了二哥喜欢我,算不算秘密。”

蓝曦臣道:“这算什么秘密,总有一天绕世界都会知道。”

金光瑶嗤笑一声:“那我可擎等着那一天呢。二哥可别光说说。”

蓝曦臣哄了他多少年,早就信手拈来,道:“怎么叫只是说说,你喜欢怎么昭告天下?凤冠霞帔、八抬大轿?摆几桌酒,吃几轮席?”

金光瑶哼一声,冷笑道:“二哥这是被谁调教得,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。我要你披着红盖头与我拜堂,你愿意吗?”

蓝曦臣知道这该是恼了,连忙正色柔声:“咱俩已经是夫妻,原以为你不在乎这个,你要我戴凤冠披红盖头,我自然愿意,阿瑶与我成亲,我求之不得。就算阿瑶夜夜要在上面,我也日日烧香。”

金光瑶依旧笑着,让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:“看二哥现在哪还有从前正经典雅的模样了,整个儿一登徒子。”

 

蓝曦臣觉得他恼得奇怪,似乎哄也错不哄也错,觉得又是一头雾水、又是满心甜蜜。

啊!情情爱爱总让人捉摸不透,又让人忍不住琢磨。

这边蓝曦臣把自己琢磨成个情爱大师,那边金光瑶虽然心中恨极,还是咬着牙告诫自己先问正事,不要东嘲西讽,有什么用?

他刚打算岔开话头,就听蓝曦臣抱着他道:“我便是登徒,也只是登图你一个,阿瑶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点个朱砂比旁的姑娘涂脂抹粉都好看,这头发眼睛鼻子牙齿,都是合着我心意长得,性格又好,能力又强,又会讲笑话,哪哪儿可爱。哎,真是喜欢阿瑶。”

 

金光瑶刚压下的火气“蹭”一下又冒出来,气得他快七窍生烟。虽然昨夜看见那副活春宫就已经早有准备,可身临其境还是忍不住直呼:这什么,什么玩意儿!这还是蓝曦臣吗?!

 

他心道,暴露之后麻烦诸多,什么都问不出。便强念几声佛号,霁颜莞尔:“二哥这话说得多了,我都听腻了。”

蓝曦臣温存道:“阿瑶想听什么,我说什么。”

金光瑶拍手:“那我可问了,二哥可别嫌烦。”

蓝曦臣苦笑:“何时敢嫌你?”

 

“为何开棺?”

“怎地又问这个?”蓝曦臣噗嗤一声。

“诶,”金光瑶伸出食指摇了摇,“是你说我愿听你便说,我问了,你就说,不要问为什么。”

“阿瑶就是听不够吧?”蓝曦臣笑。

金光瑶不答,只道:“二哥为何开棺?”

 

“为了救阿瑶出来,不想让阿瑶在棺里受苦。”

“我在棺里呆了七年,你不想让我受苦,怎地不早点开棺?”

“这确实是我错了,我该早点去的。”

 

金光瑶闻言,气得犯起裂魂症。他还是强忍下来,捧起蓝曦臣的脸道:“二哥不用再说一句甜言蜜语,我就想听实话——你这样的人,为我这样的人,做出开棺这等事,已经叫我匪夷所思。若你要告诉我你想了七年,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”

蓝曦臣苦笑:“若从头便开始想,想了七年才去开,该是嘲我一句优柔寡断还是赞我一句大公无私?那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——倒也不是想了七年,一想到就去开了。”

“那是怎么想到的?”金光瑶歪头。

蓝曦臣叹了口气:“自然是对阿瑶思虑过深之后,突然开窍了。”

金光瑶颦起眉:“我就想听怎么开窍的,还请二哥答得认真些!”

蓝曦臣面露难堪,红了耳朵,垂眸道:“……我只记得,四年前,我幻想出了一个你,你我……那个你,和我,恩爱非常。过了一段日子,我突然清醒,意识到那不是真正的阿瑶,他便消失了。我没了阿瑶,活得艰苦,便又幻想出了一个你,这个你,和我待了三年,好不容易……成了夫妻,我又觉得不对劲,于是他又消失了。那次我才认清,幻境再美终是梦,若不放你出来,我这余生就要反反复复地,受尽你消失不见的折磨。”

金光瑶虽有准备,可真听到还是又羞又恼,恼羞成怒,怒从心起。却见蓝曦臣深情款款,所言非虚,想了想他靠着梦境聊解相思,又有什么别的办法?于是也只能红了一张老脸,恼怒散去只剩下羞,叹道:“难为二哥了……”

 

蓝曦臣向来不愿意对着现在的金光瑶讨论以前的“金光瑶”,想岔开话题:“阿瑶现在出来了,便只有你我两个,二哥再也不用想其他的阿瑶了。从前的事,提起来多晦气。”

金光瑶哭笑不得,心道,昨儿还搂着个不知哪儿犄角旮旯来得金光瑶呢,今儿就“再也不想其他的阿瑶”,可见多正派的男子,都只会嘴上说得好听。

转念又想:我又乱弹琴了,他能入戏至此,说明爱我爱得深,禁不住我没出来的事实,自己把自己骗得凄惨。他在这里骗我说“不去想其他阿瑶”,何尝不是先骗过了他自己?

金光瑶想得心痛,满魂苦意,深深看了蓝曦臣一眼,终于问出了这两天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:“早干嘛去了呢……”

似是疑问,又似嗔怒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

 

金光瑶吸了口气,平复自持,道:“二哥是何时心悦于我的?”

蓝曦臣只觉得这话实在耳熟,顺着记忆答道:“……不知其所起。”

金光瑶红了眼眶,问:“不知其所起,便是一往而深,既然一往而深……”

 

他咬着牙,艰难地问出这句自己如何都过不去的坎儿:“那为何举剑刺我?”

 

蓝曦臣噗嗤一声笑了。

 

笑得金光瑶僵在那里怔住。

我问得字字泣血,蓝曦臣在那里笑?!他在那里笑?!他笑什么!!!捅我有什么好笑的?!

 

实在不怪蓝曦臣想笑,这段话他答了好几遍,早会照本宣科全文背诵。以前的也就罢了,这次金光瑶出来,问了他十好几遍,他也原话哄了十好几遍。没几天又原样儿问一遍,可见金光瑶实在娇嗔,蓝曦臣也被他这模样逗得笑起来。

 

可金光瑶听见他笑了之后,近乎崩溃的表情实在和“娇嗔”挨不上边,蓝曦臣知道自己这是又笑岔了,赶忙收敛眉眼正色道:“二哥从不想伤阿瑶,当时二哥认不清自己的心,为阿瑶做得太少,阿瑶死后才幡然醒悟,是二哥错……”

金光瑶闭着眼睛,抬手止住他的话,又深吸口气,道:“我说了,不要再说一句甜言蜜语,不要再哄我,一句,都不要。”

 

“你没有错,从来都没有,不要折煞我了。”金光瑶略疲惫地说。

 

金光瑶怎能想不到蓝曦臣为何发笑?虽然那群“阿瑶”是蓝曦臣梦中的水月镜花,可因为这声笑,金光瑶仍恨不得进梦里将他们搅成一片一片的!搅他个六月飞血。

 

金光瑶被他这一打岔,再没勇气问出刚才那个锥心剜骨的问题。又是长叹一口气,虚弱地问:“你现在爱我至此,那就是原谅我从前种种了?”

接过一问完,发觉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锥心剜骨,金光瑶心下一凛,默默攥紧了手,对这问题的答案产生了浓烈的恐惧,恨不得时光倒流闭上嘴。可这问题是亘在二人之间,必须迈过的坎儿,不问便是死局,问了……能否有一线生机?

金光瑶自嘲地摇摇头,问了,可能直接将棋盘掀了。

 

只听蓝曦臣幽幽道:“都是前尘旧事了……”

“前尘旧事,就不算事了?”金光瑶声音都抖了。

蓝曦臣又沉默了,半晌,开口:“你在棺里受了惩罚,如今回来咱俩就安生过日子,没有旁人知道,你以前的事,有什么要紧?”

“没有旁人知道?”金光瑶颤声说,“方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明媒正娶、八抬大轿、告知天下的?这话喂狗了吗?”

蓝曦臣扶额,按了按眉梢:“阿瑶,我没有骗你,我的意思只是,咱俩现在挺好的,没有俗人俗事叨扰。你若想要昭告天下,我肯定也陪着你,我连为你开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都做了,也断不会怕对别人说一句我爱金光瑶。哥哥还要怎么做,你为何总不信哥哥?”

金光瑶从他身上下来,站直了,深深地看着蓝曦臣,沉声道:“所以,你原谅我了吗?”

 

蓝曦臣与他对视,怔了半日,道:“什么叫原谅你?我对你痴缠几年,为你放弃宗主之位,为你活在梦里,这还不叫原谅你吗?阿瑶,我原谅你了,你要信哥哥……”

“自然不叫,”金光瑶打断他,“你撒谎。真正原谅,便是对以前的事毫无芥蒂,你能做到吗?你能信誓旦旦对我说‘我蓝曦臣不在乎金光瑶从前所做一切’吗?不能。你现在靠着单相思自己脑补出一个个我,相处得和谐,可那是真实的我吗?等我离开你的梦,杀了人,夺了舍,你当怎样?再捅我一剑?”

“你……你,”蓝曦臣满脸不可置信,盯着金光瑶,也站起来,“你要,要离开,去夺舍?”

金光瑶仰头,冷笑一声:“不然呢?一辈子圈死在你的梦中?当你梦中宠物,白天魂不守舍,等着你晚上临幸?”

 

蓝曦臣如遭雷击。

“阿瑶,”蓝曦臣攥着心口,“你又闹脾气了……我又怎么了,你说出来,我改……”

金光瑶又是抬手止住:“泽芜君,你要我说几遍,不要哄我,不要对我说甜言蜜语,不要,不需要,那不是真正的你。”

蓝曦臣瞪着通红的眼:“什么才叫真正的我?阿瑶既然自诩了解我,那为何看不见我对你的心?为何还要闹成这样说那些浑话?!”

“是浑话,我金光瑶就是一个浑人,”相比蓝曦臣的惶恐不思议,金光瑶冷情得多,“就是因为看得见泽芜君的心,才必须提早告诉你,你不能打心眼儿里原谅我是个恶人,你我之间有何可能?总有一天,还不是分道扬镳?”

“我不能?我不能吗?”蓝曦臣似是喃喃自语,泫然欲泣地看着金光瑶,随即大喊,“那阿瑶想让我怎么做?不管你做了什么、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还不够吗?一直提以前的事有什么意义呢?我愿意护着你,我不会、也不让别人伤害你,督促你走上正道,这都不够吗?阿瑶的意思,是我必须为你成为恶人,你错我便不能对,那阿瑶为什么不能为了二哥走上正道呢?这很矛盾吗?”

 

金光瑶默然而立,许久,道:“我若是本性如此,你当如何?”

蓝曦臣苦笑一声:“本性……阿瑶本性,并非如此。”

金光瑶嗤笑:“你又知道了,二哥,多少年了,还是这么天真。我若是偏偏受不了居于一隅,安稳平凡,活几辈子都想往上爬,你当如何?”

蓝曦臣微笑着说:“你这是故意惹我生气的话。”

金光瑶平静道:“不是,说句实话,我不确定以后如何,可我一定会出去,出去以后,前路未卜,我会变成什么样,我自己都不知道,最有可能的,就是拼尽全力再爬一次。我说了,我本性如此。”

“我为了阿瑶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,”蓝曦臣继续笑,“阿瑶不肯为了我放弃哪怕一丝一毫吗?”

“若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扶持而是放弃,何苦来哉?”

蓝曦臣哈哈笑了两声,笑完,看着金光瑶,似哭不哭,似笑不笑,慢悠悠、恶狠狠地说:“那我就把你关起来!”

 

金光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扭脸,哈了一声:“何必呢,这么难看,有什么意思?”

 

蓝曦臣的泪已经流了出来,可他还是在笑,眯着眼,看着金光瑶:“是啊,有什么意思,观音庙前,我就该想我预想得那样,把你藏起来,锁在我身边,让你哪儿也跑不了。何至于受了七年折磨,入戏至此,放弃宗主之位开棺,最终还是换来一个本性如此,换来一个分道扬镳!”

金光瑶捕捉到一丝惊天霹雳,惊到:“什么叫,什么叫你预想得那样?”

蓝曦臣了然:“是了,我都忘了,你还不知道,七年前,你还活着的时候,我就想把你藏起来,不管你做了什么事,不管你是不是罪大恶极,只要你能在我身边,我就什么都不想知道了。只可惜,你急着逃走,把我软禁,我一气之下,赌气没有告诉你……结果阴差阳错,栽在聂怀桑计下,这计划,再也无法实施了……”

金光瑶恍惚,向后趔趄一步:“二哥当时就这么想了?想救我,不管我做了什么?”

蓝曦臣已是满面泪痕,点头道:“我想救你,不管你做了什么。”

 

“那你,”金光瑶闭着眼,喘了几口气,随即尖着嗓子大喊道,“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刺我一剑?!到底为什么!!!”

蓝曦臣苦笑:“对啊,我早就恨不得那一剑捅得是我了。”

 

“蓝曦臣,”金光瑶痛道,“你为什么不想想,我要是真对你耍心机,想让你帮我,我就该早点告诉你一切,而不是等观音庙时我走投无路了才对你和盘托出。若我对你耍心机,我就该早点向你邀功,说我在你出逃时救过你、冒着极大风险帮你重建云深、从来没有害过你,可当时你我单独待在一起多久了,我何尝向你开口,何尝挟恩图报?我为何要等到你刺我一剑才对你说这些话,你真的不懂吗!”

 

“我到最后都想给你留个体面印象,这么多年来,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!”

 

金光瑶终于流出眼泪。

 

“我确实自私自利,可对你却可以倾其所有,你在说什么,说我不能为了你放弃一丝一毫,你真的知道帮你偷运银子那段日子,我放弃了什么吗?”

 

“我自知罪业深重,越来越不敢和你交心,生怕咱俩疏远一点半点,这关系我维持得战战兢兢,若我上辈子知道你也可以对我背弃正道,若我上辈子身边真的有你……”

 

“为何,”金光瑶歪着头,狼狈地看着他,“为何不早告诉我,为何非要等我死了……”

“为何要刺我那一剑?!”

 

蓝曦臣坐在那里,颓废地笑着:“那一剑,我们永远过不去了,是吗?”

 

金光瑶立在对面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
 

蓝曦臣站起来,眯着朦胧泪眼,笑着向金光瑶走来:“我没有这样想,这回,我真的没有这么想。”

他说,金光瑶皱眉,抬眼看他。只见蓝曦臣盯着他,笑得诡异。

“蓝涣,也没有出来,”蓝曦臣眼中酸楚,又夺眶而出,“所以,这回,你是真的金光瑶。”

 

还没等金光瑶反映过来,蓝曦臣猛地将他拽到怀里,吻了下去。

 

金光瑶被亲得魂魄越来越痛,分不清是裂魂痛,还是心痛。

金光瑶简直觉得身上人要将自己吻得魂飞魄散,蓝曦臣却把头偏向一边。

他几乎将金光瑶揉进身体里,声嘶力竭,嚎啕大哭。

 

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但金光瑶知道,他说得是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
 

你终于回来了。

阿瑶,你终于回来了。

枯守七年,悔恨难平,无法忍受相思之苦,分出一缕魂魄,模仿你的音容,入戏至深。

你说我不能原谅你,你这般,又何曾原谅过我……

 

金光瑶窝在他怀里,将脸埋住,渐渐放肆了眼角汹涌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 

金光瑶就知道,不能暴露。

等蓝曦臣终于平静下来,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。

与梦境相反的是,患得患失的人变成了蓝曦臣,负责安慰的人变成了金光瑶。安慰到最后金光瑶把那点生离死别的痛苦全抛向天外,只剩满腔对粘人二哥的啼笑皆非。

 

不过这样甜言蜜语、情爱心性、患得患失、堕入凡尘的二哥,真的挺可爱的。尤其令他甜言蜜语、情情爱爱、患得患失、堕入凡尘的还是自己,便更可爱了。

 

只可恨将他调教出来得不是我自己。金光瑶心道。

 

金光瑶心里算着天快亮了,便提起蓝曦臣的脑袋,说到:“二哥,我要走了。”

蓝曦臣猛地抱住他:“怎么又要走,不可能!不许走!”

 

金光瑶认真道:“方才,没有说清楚,既然如此,咱们何不互相考验考验——”

 

“你这次真的信我了吗?”金光瑶问。

蓝曦臣看着他,许久后,坚定道:“我信你。”

金光瑶点头:“那便放我走吧,我会在你苦修之前回来的。”

 

蓝曦臣欲言又止,却什么都没问出口,松开了金光瑶。

“若这次再不成……”

“不会,”蓝曦臣摇头,“我信你,你也信我吧。”

金光瑶扬首微微一笑:“是了,我还有最后一句话……”

 

离别在即,蓝曦臣似是要将他看进眼中一般,目不转睛地看着金光瑶,慢慢开口:“你说。”

谁知金光瑶冷笑一声:“若我回来又看见哪个犄角旮旯里扯出来个‘金光瑶’,二哥哥,你可也别想好过了。”

 

蓝曦臣顿时被噎了一下,倍觉尴尬。

 

还没等尴尬完,再抬眼,已经没了金光瑶的身影。


——承卷完——


下一章 转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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